古者富贵而名摩灭,不可胜记,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。
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底圣贤发愤之所为作也。
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、思来者。
乃如左丘无目,孙子断足,终不可用,退而论书策,以舒其愤,思垂空文以自见。
仆窃不逊,近自托于无能之辞,网罗天下放失旧闻,略考其行事,综其终始,稽其成败兴坏之纪,上计轩辕,下至于兹,为十表,本纪十二,书八章,世家三十,列传七十,凡百三十篇。
亦欲以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,成一家之言。
草创未就,会遭此祸,惜其不成,是以就极刑而无愠色。
仆诚以著此书,藏之名山,传之其人,通邑大都,则仆偿前辱之责,虽万被戮,岂有悔哉!然此可为智者道,难为俗人言也!。
管子曰:“仓廪实而知礼节。
”民不足而可治者,自古及今,未之尝闻。
古之人曰:“一夫不耕,或受之饥;一女不织,或受之寒。
” 生之有时,而用之亡度,则物力必屈。
古之治天下,至孅至悉也,,故其畜积足恃。
今背本而趋末,食者甚众,是天下之大残也;淫侈之俗,日日以长,是天下之大贼也。
残贼公行,莫之或止;大命将泛,莫之振救。
生之者甚少,而靡之者甚多,天下财产何得不蹶!汉之为汉,几四十年矣,公私之积,犹可哀痛!失时不雨,民且狼顾;岁恶不入,请卖爵子,既闻耳矣。
安有为天下阽危者若是而上不惊者?世之有饥穰,天之行也,禹、汤被之矣。
即不幸有方二三千里之旱,国胡以相恤?卒然边境有急,数千百万之众,国胡以馈之?兵旱相乘,天下大屈,有勇力者聚徒而衡击;罢夫羸老易子而咬其骨。
政治未毕通也,远方之能疑者,并举而争起矣。
乃骇而图之,岂将有及乎?夫积贮者,天下之大命也。
苟粟多而财有余,何为而不成?以攻则取,以守则固,以战则胜。
怀敌附远,何招而不至!今驱民而归之农,皆著于本;使天下各食其力,末技游食之民,转而缘南亩,则畜积足而人乐其所矣。
可以为富安天下,而直为此廪廪也,窃为陛下惜之。
节自《汉书·食货志》。
一个小园儿,两三亩地。
花竹随宜旋装缀。
槿篱茅舍,便有山家风味。
等闲池上饮,林间醉。
都为自家,胸中无事。
风景争来趁游戏。
称心如意,剩活人间几岁。
洞天谁道在、尘寰外。
江北之山,蜿蜒磅礴,连亘数州,其奇伟秀丽绝特之区,皆在吾县。
县治枕山而起,其外林壑幽深,多有园林池沼之胜。
出郭循山之麓,而西北之间,群山逶逦,溪水潆洄,其中有径焉,樵者之所往来。
数折而入,行二三里,水之隈,山之奥,岩石之间,茂树之下,有屋数楹,是为潘氏之墅。
余褰裳而入,清池湫其前,高台峙其左,古木环其宅。
于是升高而望,平畴苍莽,远山回合,风含松问,响起水上。
噫!此羁穷之人,遁世远举之土,所以优游而自乐者也,而吾师木崖先生居之。
夫科目之贵久矣,天下之士莫不奔走而艳羡之,中于膏盲,人于肺腑,群然求出于是,而未必有适于天下之用。
其失者,未必其皆不才;其得者,未必其皆才也。
上之人患之,于是博搜遍采,以及山林布衣之士,而士又有他途,捷得者往往至大官。
先生名满天下三十年,亦尝与诸生屡试于有司。
有司者,好恶与人殊,往往几得而复失。
一旦弃去,专精覃思,尽究百家之书,为文章诗歌以传于世,世莫不知有先生。
间者求贤之令屡下,士之得者多矣,而先生犹然山泽之癯,混迹于田夫野老,方且乐而终身,此岂徒然也哉?小子怀遁世之思久矣,方浮沉世俗之中,未克遂意,过先生之墅而有慕焉,乃为记之。
初秋夜坐孤镫光,烈风雷雨来虚堂。
正襟披诵殉节录,忠义郁勃淩清霜。
呜呼常君一儒士,杀身成仁不畏死。
志行卓立由平生,仓卒赴难非偶尔。
钟英山岳生东辽,博涉经史当垂髫。
谈诗击剑兼习射,酒酣英气干青霄。
一缕精诚见心术,填溢衷肠皆热血。
题篇曾泣费敬侯,读史常怀周遇吉。
纵谭成败意气豪,抚膺太息苍天高。
捧檄西充多惠政,三军给饷驰驱劳。
朝廷考最迁州牧,感激酬恩志益笃。
逆酋反覆恣披猖,仓黄转掠木果木。
常君一怒发冲冠,慷慨应敌凭雕鞍。
提刀见贼击且骂,厉声震野风号寒。
精灵奋发排海岱,荧惑欃枪三舍退。
彼众我寡势不支,可怜被创身首碎。
战袍铁裂血模糊,此日伤心大丈夫。
万民感动尽泣下,名留竹帛千秋俱。
天家旌忠立祠庙,忠魂常与日星耀。
蜀江遗烈长如生,青史垂芳许凭吊。
臣伏见天后时,有同州下邽人徐元庆者,父爽为县吏赵师韫所杀,卒能手刃父仇,束身归罪。
当时谏臣陈子昂建议诛之而旌其闾;且请“编之于令,永为国典”。
臣窃独过之。
臣闻礼之大本,以防乱也。
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子者杀无赦。
刑之大本,亦以防乱也。
若曰无为贼虐,凡为理者杀无赦。
其本则合,其用则异,旌与诛莫得而并焉。
诛其可旌,兹谓滥;黩刑甚矣。
旌其可诛,兹谓僭;坏礼甚矣。
果以是示于天下,传于后代,趋义者不知所向,违害者不知所立,以是为典可乎?盖圣人之制,穷理以定赏罚,本情以正褒贬,统于一而已矣。
向使刺谳其诚伪,考正其曲直,原始而求其端,则刑礼之用,判然离矣。
何者?若元庆之父,不陷于公罪,师韫之诛,独以其私怨,奋其吏气,虐于非辜,州牧不知罪,刑官不知问,上下蒙冒,吁号不闻;而元庆能以戴天为大耻,枕戈为得礼,处心积虑,以冲仇人之胸,介然自克,即死无憾,是守礼而行义也。
执事者宜有惭色,将谢之不暇,而又何诛焉?其或元庆之父,不免于罪,师韫之诛,不愆于法,是非死于吏也,是死于法也。
法其可仇乎?仇天子之法,而戕奉法之吏,是悖骜而凌上也。
执而诛之,所以正邦典,而又何旌焉?且其议曰:“人必有子,子必有亲,亲亲相仇,其乱谁救?”是惑于礼也甚矣。
礼之所谓仇者,盖其冤抑沉痛而号无告也;非谓抵罪触法,陷于大戮。
而曰“彼杀之,我乃杀之”。
不议曲直,暴寡胁弱而已。
其非经背圣,不亦甚哉!《周礼》:“调人,掌司万人之仇。
凡杀人而义者,令勿仇;仇之则死。
有反杀者,邦国交仇之。
”又安得亲亲相仇也?《春秋公羊传》曰:“父不受诛,子复仇可也。
父受诛,子复仇,此推刃之道,复仇不除害。
”今若取此以断两下相杀,则合于礼矣。
且夫不忘仇,孝也;不爱死,义也。
元庆能不越于礼,服孝死义,是必达理而闻道者也。
夫达理闻道之人,岂其以王法为敌仇者哉?议者反以为戮,黩刑坏礼,其不可以为典,明矣。
请下臣议附于令。
有断斯狱者,不宜以前议从事。
谨议。
。
七月三日,将仕郎、守国子四门博士韩愈,谨奉书尚书阁下。
士之能享大名、显当世者,莫不有先达之士、负天下之望者为之前焉。
士之能垂休光、照后世者,亦莫不有后进之士、负天下之望者,为之后焉。
莫为之前,虽美而不彰;莫为之后,虽盛而不传。
是二人者,未始不相须也。
然而千百载乃一相遇焉。
岂上之人无可援、下之人无可推欤?何其相须之殷而相遇之疏也?其故在下之人负其能不肯谄其上,上之人负其位不肯顾其下。
故高材多戚戚之穷,盛位无赫赫之光。
是二人者之所为皆过也。
未尝干之,不可谓上无其人;未尝求之,不可谓下无其人。
愈之诵此言久矣,未尝敢以闻于人。
侧闻阁下抱不世之才,特立而独行,道方而事实,卷舒不随乎时,文武唯其所用,岂愈所谓其人哉?抑未闻后进之士,有遇知于左右、获礼于门下者,岂求之而未得邪?将志存乎立功,而事专乎报主,虽遇其人,未暇礼邪?何其宜闻而久不闻也?愈虽不才,其自处不敢后于恒人,阁下将求之而未得欤?古人有言:“请自隗始。
”愈今者惟朝夕刍米、仆赁之资是急,不过费阁下一朝之享而足也。
如曰:“吾志存乎立功,而事专乎报主。
虽遇其人,未暇礼焉。
”则非愈之所敢知也。
世之龊龊者,既不足以语之;磊落奇伟之人,又不能听焉。
则信乎命之穷也!谨献旧所为文一十八首,如赐览观,亦足知其志之所存。
愈恐惧再拜。
。
六国破灭,非兵不利,战不善,弊在赂秦。
赂秦而力亏,破灭之道也。
或曰:六国互丧,率赂秦耶?曰:不赂者以赂者丧,盖失强援,不能独完。
故曰:弊在赂秦也。
秦以攻取之外,小则获邑,大则得城。
较秦之所得,与战胜而得者,其实百倍;诸侯之所亡,与战败而亡者,其实亦百倍。
则秦之所大欲,诸侯之所大患,固不在战矣。
思厥先祖父,暴霜露,斩荆棘,以有尺寸之地。
子孙视之不甚惜,举以予人,如弃草芥。
今日割五城,明日割十城,然后得一夕安寝。
起视四境,而秦兵又至矣。
然则诸侯之地有限,暴秦之欲无厌,奉之弥繁,侵之愈急。
故不战而强弱胜负已判矣。
至于颠覆,理固宜然。
古人云:“以地事秦,犹抱薪救火,薪不尽,火不灭。
”此言得之。
齐人未尝赂秦,终继五国迁灭,何哉?与嬴而不助五国也。
五国既丧,齐亦不免矣。
燕赵之君,始有远略,能守其土,义不赂秦。
是故燕虽小国而后亡,斯用兵之效也。
至丹以荆卿为计,始速祸焉。
赵尝五战于秦,二败而三胜。
后秦击赵者再,李牧连却之。
洎牧以谗诛,邯郸为郡,惜其用武而不终也。
且燕赵处秦革灭殆尽之际,可谓智力孤危,战败而亡,诚不得已。
向使三国各爱其地,齐人勿附于秦,刺客不行,良将犹在,则胜负之数,存亡之理,当与秦相较,或未易量。
呜呼!以赂秦之地封天下之谋臣,以事秦之心礼天下之奇才,并力西向,则吾恐秦人食之不得下咽也。
悲夫!有如此之势,而为秦人积威之所劫,日削月割,以趋于亡。
为国者无使为积威之所劫哉!夫六国与秦皆诸侯,其势弱于秦,而犹有可以不赂而胜之之势。
苟以天下之大,下而从六国破亡之故事,是又在六国下矣。
非才之难,所以自用者实难。
惜乎!贾生,王者之佐,而不能自用其才也。
夫君子之所取者远,则必有所待;所就者大,则必有所忍。
古之贤人,皆负可致之才,而卒不能行其万一者,未必皆其时君之罪,或者其自取也。
愚观贾生之论,如其所言,虽三代何以远过?得君如汉文,犹且以不用死。
然则是天下无尧、舜,终不可有所为耶?仲尼圣人,历试于天下,苟非大无道之国,皆欲勉强扶持,庶几一日得行其道。
将之荆,先之以冉有,申之以子夏。
君子之欲得其君,如此其勤也。
孟子去齐,三宿而后出昼,犹曰:“王其庶几召我。
”君子之不忍弃其君,如此其厚也。
公孙丑问曰:“夫子何为不豫?”孟子曰:“方今天下,舍我其谁哉?而吾何为不豫?”君子之爱其身,如此其至也。
夫如此而不用,然后知天下果不足与有为,而可以无憾矣。
若贾生者,非汉文之不能用生,生之不能用汉文也。
夫绛侯亲握天子玺而授之文帝,灌婴连兵数十万,以决刘、吕之雌雄,又皆高帝之旧将,此其君臣相得之分,岂特父子骨肉手足哉?贾生,洛阳之少年。
欲使其一朝之间,尽弃其旧而谋其新,亦已难矣。
为贾生者,上得其君,下得其大臣,如绛、灌之属,优游浸渍而深交之,使天子不疑,大臣不忌,然后举天下而唯吾之所欲为,不过十年,可以得志。
安有立谈之间,而遽为人“痛哭”哉!观其过湘,为赋以吊屈原,萦纡郁闷,趯然有远举之志。
其后以自伤哭泣,至于夭绝。
是亦不善处穷者也。
夫谋之一不见用,则安知终不复用也?不知默默以待其变,而自残至此。
呜呼!贾生志大而量小,才有余而识不足也。
古之人,有高世之才,必有遗俗之累。
是故非聪明睿智不惑之主,则不能全其用。
古今称苻坚得王猛于草茅之中,一朝尽斥去其旧臣,而与之谋。
彼其匹夫略有天下之半,其以此哉!愚深悲生之志,故备论之。
亦使人君得如贾生之臣,则知其有狷介之操,一不见用,则忧伤病沮,不能复振。
而为贾生者,亦谨其所发哉! 。
秦孝公据崤函之固,拥雍州之地,君臣固守以窥周室,有席卷天下,包举宇内,囊括四海之意,并吞八荒之心。
当是时也,商君佐之,内立法度,务耕织,修守战之具,外连衡而斗诸侯。
于是秦人拱手而取西河之外。
孝公既没,惠文、武、昭襄蒙故业,因遗策,南取汉中,西举巴、蜀,东割膏腴之地,北收要害之郡。
诸侯恐惧,会盟而谋弱秦,不爱珍器重宝肥饶之地,以致天下之士,合从缔交,相与为一。
当此之时,齐有孟尝,赵有平原,楚有春申,魏有信陵。
此四君者,皆明智而忠信,宽厚而爱人,尊贤而重士,约从离衡,兼韩、魏、燕、楚、齐、赵、宋、卫、中山之众。
于是六国之士,有宁越、徐尚、苏秦、杜赫之属为之谋,齐明、周最、陈轸、召滑、楼缓、翟景、苏厉、乐毅之徒通其意,吴起、孙膑、带佗、倪良、王廖、田忌、廉颇、赵奢之伦制其兵。
尝以十倍之地,百万之众,叩关而攻秦。
秦人开关延敌,九国之师,逡巡而不敢进。
秦无亡矢遗镞之费,而天下诸侯已困矣。
于是从散约败,争割地而赂秦。
秦有余力而制其弊,追亡逐北,伏尸百万,流血漂橹;因利乘便,宰割天下,分裂山河。
强国请服,弱国入朝。
延及孝文王、庄襄王,享国之日浅,国家无事。
及至始皇,奋六世之余烈,振长策而御宇内,吞二周而亡诸侯,履至尊而制六合,执敲扑而鞭笞天下,威振四海。
南取百越之地,以为桂林、象郡;百越之君,俯首系颈,委命下吏。
乃使蒙恬北筑长城而守藩篱,却匈奴七百余里;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,士不敢弯弓而报怨。
于是废先王之道,焚百家之言,以愚黔首;隳名城,杀豪杰;收天下之兵,聚之咸阳,销锋镝,铸以为金人十二,以弱天下之民。
然后践华为城,因河为池,据亿丈之城,临不测之渊,以为固。
良将劲弩守要害之处,信臣精卒陈利兵而谁何。
天下已定,始皇之心,自以为关中之固,金城千里,子孙帝王万世之业也。
始皇既没,余威震于殊俗。
然陈涉瓮牖绳枢之子,氓隶之人,而迁徙之徒也;才能不及中人,非有仲尼,墨翟之贤,陶朱、猗顿之富;蹑足行伍之间,而倔起阡陌之中,率疲弊之卒,将数百之众,转而攻秦;斩木为兵,揭竿为旗,天下云集响应,赢粮而景从。
山东豪俊遂并起而亡秦族矣。
且夫天下非小弱也,雍州之地,崤函之固,自若也。
陈涉之位,非尊于齐、楚、燕、赵、韩、魏、宋、卫、中山之君也;锄櫌棘矜,非铦于钩戟长铩也;谪戍之众,非抗于九国之师也;深谋远虑,行军用兵之道,非及向时之士也。
然而成败异变,功业相反,何也?试使山东之国与陈涉度长絜大,比权量力,则不可同年而语矣。
然秦以区区之地,致万乘之势,序八州而朝同列,百有余年矣;然后以六合为家,崤函为宫;一夫作难而七庙隳,身死人手,为天下笑者,何也?仁义不施而攻守之势异也。
洛阳处天下之中,挟崤渑之阻,当秦陇之襟喉,而赵魏之走集,盖四方必争之地也。
天下当无事则已,有事,则洛阳先受兵。
予故尝曰:“洛阳之盛衰,天下治乱之候也。
”方唐贞观、开元之间,公卿贵戚开馆列第于东都者,号千有余邸。
及其乱离,继以五季之酷,其池塘竹树,兵车蹂践,废而为丘墟。
高亭大榭,烟火焚燎,化而为灰烬,与唐俱灭而共亡,无馀处矣。
予故尝曰:“园圃之废兴,洛阳盛衰之候也。
”且天下之治乱,候于洛阳之盛衰而知;洛阳之盛衰,候于园圃之废兴而得。
则《名园记》之作,予岂徒然哉?呜呼!公卿大夫方进于朝,放乎一己之私以自为,而忘天下之治忽,欲退享此乐,得乎?唐之末路是已。
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