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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世美堂后记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 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,宋丞相魏公之后。自大名徙宛丘,后又徙馀姚。元至顺间,有官平江者,因家昆山之南戴,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。翁为人倜傥奇伟,吏部左侍郎叶公盛、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,皆相友善,为与连姻。成化初,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,堂宇闳敞,极幽雅之致,题其扁曰“世美”。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。

  嘉靖中,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。余适读书堂中,吾妻曰:“君在,不可使人顿有《黍离》之悲。”余闻之,固已恻然,然亦自爱其居闲靓,可以避俗嚣也。乃谋质金以偿粥者,不足,则岁质贷。五六年,始尽雠其直。安亭俗呰窳而田恶。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,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、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,众莫不笑之。 余于家事,未尝訾省。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,但督僮奴垦荒菜,岁苦旱而独收。每稻熟,先以为吾父母酒醴,乃敢尝酒。获二麦,以为舅姑羞酱,乃烹饪。祭祀、宾客、婚姻、赠遗无所失,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,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。有遘悯不自得者,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。以余好书,故家有零落篇牍,辄令里媪访求,遂置书无虑数千卷。

  庚戌岁,余落第出都门,从陆道旬日至家。时芍药花盛开,吾妻具酒相问劳。余谓:“得无有所恨耶?”曰:“方共采药鹿门,何恨也?”长沙张文隐公薨,余哭之恸,吾妻亦泪下,曰:“世无知君者矣!然张公负君耳!”辛亥五月晦日,吾妻卒,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。

  后三年,倭奴犯境,一日抄掠数过,而宅不毁,堂中书亦无恙。然余遂居县城,岁一再至而已。辛酉清明日,率子妇来省祭,留修圮坏,居久之不去。一日,家君燕坐堂中,惨然谓余曰:“其室在,其人亡,吾念汝妇耳!”余退而伤之,述其事,以为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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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美堂后记 - 译文及注释

译文

  我妻子的曾祖父王致谦是宋朝丞相魏公之后。他们家从大名府搬迁到宛丘,后来又迁徙到了馀姚。在元朝至顺年间,他们家出了一位在平江路做官的,又因为他们家在昆山的南戴,所以县里的人都称他们家南戴王氏。曾祖父他性情豪爽洒脱,奇异不凡,与吏部左侍郎叶公盛、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样,都是当时德高望重的人,他们相互之间交情很好,并结成儿女亲家。到成化初年,他们家在安亭江边建了上百间房子,厅堂十分宏伟宽敞,极尽优雅的情趣,又在匾上提了“世美”二字。四明山的杨守阯太史为他写作了《世美堂记》。

  嘉靖中期,王翁的曾孙因为欠官府的税金,要把世美堂卖掉。我正在堂中读书,我妻子说:“只要有你在,就不能让人有家园毁坏的悲哀。”我听后,本来觉得很伤感,然而我自己也很喜欢那里环境的幽静、美好,可以避开尘世的喧嚣。于是,我想借钱来还给那个买主(买下世美堂),钱不够,就每年典押借贷。过了五六年,才把那些钱还完。安亭这个地方民风懒惰,土地贫瘠。开始时,县里的人都争着用这样做的害处来阻止我,我就说了孙叔敖请寝之丘、韩献子迁新田的典故给他们听,众人都在笑他。我对于家中的财务,自己从来没有计算、核查过。我的妻子也从来不把情况告诉我,只是叫僮奴们去开垦荒地,在大旱的年成,只有我家的地获得丰收。每年当稻子成熟的时候,(我的妻子)先用它们酿酒给我的父母品尝,自己才敢尝。当丰收了大小麦的时候,(我的妻子)先用它们做成美味的酱制品给公婆,自己才敢用它做菜。祖宗的祭祀,宾客的接待,子女的婚嫁,亲友间的礼尚往来,她没有做得不周到的,姐妹中孤苦无依的大都来投奔我,四方往来的读书人没有不照吃和住的。有时候碰到不顺心的忧愁事,她最后都默默接受没有怨言。因为我喜爱读书,那时旧时的书香人家有零散的书籍,她就让邻里的老妇人求借,于是购置的书籍不下几千卷。

  庚戌年的时候,我到京城参加会试落榜,走了十天才到家。那个时候正是芍药花盛开的时候,我的妻子准备了美酒来慰劳我。我说:“难道没有遗憾吗?”她说:“我正想和你一起去鹿门山采药隐居,有什么好遗憾的呢?”长沙张文隐公去世的时候,我悲伤地痛哭,妻子也潸然泪下,说道:“这个世上再也没有了解你的人了!但是张公是有负于你的啊!”辛亥年五月末,我的妻子去世,是在张文隐公去世后的第二年。

  又过了三年,倭奴侵犯我国边境,在一天之中多次经过了掠夺,我的房子没有被毁坏,堂里的书也没有损毁。后来我一直居住在县城,一年才去两次而已。辛酉年的清明节,我带着儿子儿媳前来祭扫,留下来把损坏的地方加以修葺,长住在这里没有离开。一天,我的父亲闲坐在厅堂里,悲痛地对我说:“房子还在,人却已经不在了,我想念我的女儿啊!”我退下后,十分哀伤,于是将这些记录下来,写了这篇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
注释

曾大父:即曾祖父。王翁致谦:即长者王致谦。翁,对年长者的尊称,这里是对已故前辈人的尊称。

魏公:即王旦,字子明,宋太平兴国间进士,宋真宗时擢知枢密院,为丞相之位。他长期在相位,参与军国重事,很受倚重。死后封魏国公,谥文正。《宋史》有传。[3]大名:宋代大名府,治所在今河北大名以东。宛丘:治所在今河南淮阳。

馀姚:今属浙江。

至顺:元文宗年号(1330—1333)。

平江:元代平江路,即今江苏苏州。

昆山:在今江苏省东南部,邻接上海市。南戴:昆山东南永安乡有南戴村。

倜傥奇伟:豪爽洒脱,奇异不凡。

吏部左侍郎:吏部的副职。叶公盛:即叶盛(1420—1474),字与中,昆山人,正统十年(1445)进士,授兵科给事中,擢右参政,天顺时以右佥都御史巡抚两广,官至吏部左侍郎。卒谥文庄。有《菉竹堂集》《水东日记》等传世。《明史》有传。大理寺卿:明代中央主司法审判的机构大理寺的长官。章公格:即章格(1426—1505),字韶凤,号戒庵,常熟(今属江苏)人。景泰二年(1451)进士,历官南京工部主事、广东按察使、大理寺卿。

名德:德高望重的人。

成化:明宪宗年号(1465—1487)。

安亭江:安亭在今上海市嘉定区西南。归有光《畏垒亭记》:“自昆山城水行七十里,曰安亭,在吴淞江之旁。盖图志有安亭江,今不可见矣。”这里“安亭江”即指安亭镇。

闳(hóng)敞:宽敞明亮。

四明:宁波附近有四明山,此为宁波的别称。杨太史守阯(zhǐ):即杨守阯(1436—1512),字维立,号碧川,宁波(今属浙江)人。成化十四年(1478)进士。累迁翰林侍读学士、南京吏部右侍郎,以尚书致仕。著有《碧川文选》《浙元三会录》《困学寘闻录》等。《明史》有传。太史:明代对翰林官的尊称。

嘉靖:明世宗年号(1522—1566)。

逋(bū):拖欠,积欠。官物:官家的物品,财产,公物。粥(yù):通“鬻”,出售。

顿:立时。《黍离》之悲:这里指祖传家产归于他人的悲伤。《黍离》是《诗经·王风》中的一篇,中有句云:“彼黍离离,彼稷之苗。行迈靡靡,中心摇摇。知我者谓我心忧,不知我者谓我何求。”相传这是一首凭吊故国的诗歌,周室东迁后,周大夫行经西周故城镐京,见宗庙宫室均已毁坏,长了庄稼,不胜感慨,就写下此诗。后世多用“黍离”喻国家之沦亡或家园之破灭。

闲靓(jìng):幽静、美好。靓通“静”。

俗嚣:喧嚣,吵闹。

质金:借款。质,以财物抵押。粥(yù)者:卖主。

质贷:典押借贷。

雠(chóu):偿还。直:通“值”,价钱。

俗呰窳(zǐ yǔ):民风懒惰。田恶:土地不肥沃。

孙叔敖请寝之丘:春秋时,楚国的令尹孙叔敖在临死时嘱咐儿子说,如果楚王要给你们封地,那就请求封到寝之丘这个地方(又名沈丘,在今河南沈丘),因为这个地方贫穷,不会有人争夺,可保长久。事见《史记·滑稽列传》。

韩献子迁新田:春秋时的晋国决定迁都,众大夫们主张迁到郇瑕(xún xiá)去,因为那里比较富庶。只有大夫韩厥(即韩献子)主张迁都到新田(在今山西曲沃西南)去,因为那里的百姓容易管理。晋君最后接受了韩厥的意见。以为言:用这些事例作为理由相告。

訾省(zī xǐng):计算、核查财务。

僮奴:未成年的男仆。荒菜:即荒地。

酒醴:酒与醴(甜酒)。语出《诗·周颂·丰年》:“丰年多黍多馀,亦有高廪,万亿及姊。为酒为醴,烝畀祖妣。”大意是:丰收之年打下粮食多,粮仓盖得大又高,藏贮数以亿万计,酿成各成酒,献给祖先品尝。

二麦:指大麦、小麦。

舅姑:古代称公公与婆婆。羞酱:美味的酱制品。

赠遗(wèi):这里指有礼品互赠的人际往来等。无所失:没有不周到之处。

馆饩(xì):居住之地与食物供应。

遘(gòu)悯:指遇到不顺心的忧愁事。

故家:传世久远的书香人家。零落篇牍:指零散的书籍等物。

庚戌岁:即嘉靖二十九年(1550),这一年归有光四十五岁,上京会试,下第归。

都门:指北京城门。

方共采药鹿门:指抛弃功名事,隐居不出仕。见《后汉书·逸民传》所载庞公事。庞公是南都襄阳人,与妻子相敬如宾,屡次拒绝刘表的征召,最后“遂携其妻子登鹿门山,因采药不反。”鹿门,山名,在今湖北襄阳东南。

长沙张文隐公:即张治(1488—1550),字文邦,号龙湖,茶陵(今属湖南)人。正德十六年(1521)进士,累官南京吏部尚书,入为文渊阁大学士,进太子太保,他性格卞急而志意慷慨,喜奖进士类。卒谥文隐,后改谥文毅,有《龙湖文集》。薨(hōng):古人用以称三品以上的大臣死亡。

世无知君者矣:据归有光《上瞿侍郎书》,张治为应天府乡试主考,以未能取中归有光为恨,曾对客说:“吾为国得士三百人,不自喜;而以失一士为恨。”

张公负君:据明王锡爵《明太仆寺寺剥开归公墓志铭》云:“岁庚子,茶陵张文毅公考士,得其文,谓为贾、董再生,将置第一,而疑太学多他省人,更置第二,然自喜得一国士。”

辛亥五月晦日:即嘉靖三十年(1551)农历五月三十日。晦日,农历每月的末一天。按,归有光《王氏画赞并序》一文记其妻卒年为五月二十九日,此云晦日,似误记。

倭奴犯境:倭奴,指日本海盗,又称倭寇。嘉靖三十三年(1554)夏四月,倭寇大举入侵昆山,生灵涂炭。

辛酉:嘉靖四十年(1561)。清明日:农历二十四节气之一,约在公历的每年4月5日。该辛酉年的清明日在农历三月二十一日。

省(xǐng)祭:祭扫、察阅。

圮(pǐ):倒塌。

家君:自己向人称自己的父亲。燕坐:闲坐。

“其室在”两句:语出《诗经·郑风·东门之墠》:“东门之墠,茹藘在阪,其室则迩,其人甚远。”后世用作悼念亡者之词。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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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美堂后记 - 赏析

  余妻之曾大父王翁致谦,宋丞相魏公之后。自大名徙宛丘,后又徙馀姚。元至顺间,有官平江者,因家昆山之南戴,故县人谓之南戴王氏。翁为人倜傥奇伟,吏部左侍郎叶公盛、大理寺卿章公格一时名德,皆相友善,为与连姻。成化初,筑室百楹于安亭江上,堂宇闳敞,极幽雅之致,题其扁曰“世美”。四明杨太史守阯为之记。

  嘉靖中,曾孙某以逋官物粥于人。余适读书堂中,吾妻曰:“君在,不可使人顿有《黍离》之悲。”余闻之,固已恻然,然亦自爱其居闲靓,可以避俗嚣也。乃谋质金以偿粥者,不足,则岁质贷。五六年,始尽雠其直。安亭俗呰窳而田恶。先是县人争以不利阻余,余称孙叔敖请寝之丘、韩献子迁新田之语以为言,众莫不笑之。 余于家事,未尝訾省。吾妻终亦不以有无告,但督僮奴垦荒菜,岁苦旱而独收。每稻熟,先以为吾父母酒醴,乃敢尝酒。获二麦,以为舅姑羞酱,乃烹饪。祭祀、宾客、婚姻、赠遗无所失,姊妹之无依者悉来归,四方学者馆饩莫不得所。有遘悯不自得者,终默默未尝有所言也。以余好书,故家有零落篇牍,辄令里媪访求,遂置书无虑数千卷。

  庚戌岁,余落第出都门,从陆道旬日至家。时芍药花盛开,吾妻具酒相问劳。余谓:“得无有所恨耶?”曰:“方共采药鹿门,何恨也?”长沙张文隐公薨,余哭之恸,吾妻亦泪下,曰:“世无知君者矣!然张公负君耳!”辛亥五月晦日,吾妻卒,实张文隐公薨之明年也。

  后三年,倭奴犯境,一日抄掠数过,而宅不毁,堂中书亦无恙。然余遂居县城,岁一再至而已。辛酉清明日,率子妇来省祭,留修圮坏,居久之不去。一日,家君燕坐堂中,惨然谓余曰:“其室在,其人亡,吾念汝妇耳!”余退而伤之,述其事,以为《世美堂后记》。

  明代中叶,文坛上出现了前、后七子的复古运动,对扫除台阁体的文风有一定作用。但至嘉靖年间,已流为盲目尊古倾向。王慎中、茅坤、唐顺之等人起而抵制,提倡唐宋古文,被称为唐宋派,其魁首实为归有光。时王世贞为文坛宗师,声势煊赫,归有光贬斥说:"盖今世之所谓文者,难言矣。未始为古人之学,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,争附和之,以抵排前人","至于宋元诸名家,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,而世直以蚍蜉撼之,可悲也”(《项思尧文集序》)。在诗论上,他也批判复古倾向说:“今世乃惟追章琢句,模拟剽窃,淫哇浮艳之为工,而不知其所为。”反之,他认为那种"率口而言,多民俗歌谣,悯时忧世之语,盖大雅君子之所不废者"(《沈次谷先生诗序》)。他的基本观点是:以《史记》为代表的秦汉文章虽好,但唐宋间名文未尝不佳,前、后七子标榜"文必秦汉,诗必盛唐”,实则泥古成风,走入歧途。他主张“变秦汉为欧曾”,属文时应“出于意之所诚”……非特求绘藻之工为文章。然观美矜炫于世而已”(《答俞质甫书》)。当时,王世贞听到他批评自己“妄庸”后说:“妄则有之,庸则未敢闻命。”但到了晚年,王世贞也感到自己雕饰过甚,不及归有光恬适自然。在《归太仆赞序》中说:"先生于古文辞……不事雕饰而自有风味,超然当名家矣。”还有人把归有光与欧阳修比较,推崇他为明代第一散文家。直到清代。方苞、姚鼐等人,也对归有光交口称赞。

世美堂后记 - 创作背影

  明代中叶,文坛上出现了前、后七子的复古运动,对扫除台阁体的文风有一定作用。但至嘉靖年间,已流为盲目尊古倾向。王慎中、茅坤、唐顺之等人起而抵制,提倡唐宋古文,被称为唐宋派,其魁首实为归有光。时王世贞为文坛宗师,声势煊赫,归有光贬斥说:"盖今世之所谓文者,难言矣。未始为古人之学,而苟得一二妄庸人为之巨子,争附和之,以抵排前人","至于宋元诸名家,其力足以追数千载之上而与之颉颃,而世直以蚍蜉撼之,可悲也”(《项思尧文集序》)。在诗论上,他也批判复古倾向说:“今世乃惟追章琢句,模拟剽窃,淫哇浮艳之为工,而不知其所为。”反之,他认为那种"率口而言,多民俗歌谣,

归有光

作者:归有光

归有光(1506~1571)明代官员、散文家。字熙甫,又字开甫,别号震川,又号项脊生,汉族,江苏昆山人。嘉靖十九年举人。会试落第八次,徙居嘉定安亭江上,读书谈道,学徒众多,60岁方成进士,历长兴知县、顺德通判、南京太仆寺丞,留掌内阁制敕房,与修《世宗实录》,卒于南京。归有光与唐顺之、王慎中两人均崇尚内容翔实、文字朴实的唐宋古文,并称为嘉靖三大家。由于归有光在散文创作方面的极深造诣,在当时被称为“今之欧阳修”,后人称赞其散文为“明文第一”,著有《震川集》、《三吴水利录》等。 

归有光其它诗文

《项脊轩志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项脊轩,旧南阁子也。

室仅方丈,可容一人居。

百年老屋,尘泥渗漉,雨泽下注;每移案,顾视无可置者。

又北向,不能得日,日过午已昏。

余稍为修葺,使不上漏。

前辟四窗,垣墙周庭,以当南日,日影反照,室始洞然。

又杂植兰桂竹木于庭,旧时栏楯,亦遂增胜。

借书满架,偃仰啸歌,冥然兀坐,万籁有声;而庭阶寂寂,小鸟时来啄食,人至不去。

三五之夜,明月半墙,桂影斑驳,风移影动,珊珊可爱。

然余居于此,多可喜,亦多可悲。

先是,庭中通南北为一。

迨诸父异爨,内外多置小门,墙往往而是,东犬西吠,客逾庖而宴,鸡栖于厅。

庭中始为篱,已为墙,凡再变矣。

家有老妪,尝居于此。

妪,先大母婢也,乳二世,先妣抚之甚厚。

室西连于中闺,先妣尝一至。

妪每谓余曰:“某所,而母立于兹。

”妪又曰:“汝姊在吾怀,呱呱而泣;娘以指叩门扉曰:‘儿寒乎?欲食乎?’吾从板外相为应答。

”语未毕,余泣,妪亦泣。

余自束发读书轩中,一日,大母过余曰:“吾儿,久不见若影,何竟日默默在此,大类女郎也?”比去,以手阖门,自语曰:“吾家读书久不效,儿之成,则可待乎!”顷之,持一象笏至,曰:“此吾祖太常公宣德间执此以朝,他日汝当用之!”瞻顾遗迹,如在昨日,令人长号不自禁。

轩东故尝为厨,人往,从轩前过。

余扃牖而居,久之,能以足音辨人。

轩凡四遭火,得不焚,殆有神护者。

项脊生曰:“蜀清守丹穴,利甲天下,其后秦皇帝筑女怀清台;刘玄德与曹操争天下,诸葛孔明起陇中。

方二人之昧昧于一隅也,世何足以知之,余区区处败屋中,方扬眉、瞬目,谓有奇景。

人知之者,其谓与坎井之蛙何异?”余既为此志,后五年,吾妻来归,时至轩中,从余问古事,或凭几学书。

吾妻归宁,述诸小妹语曰:“闻姊家有阁子,且何谓阁子也?”其后六年,吾妻死,室坏不修。

其后二年,余久卧病无聊,乃使人复葺南阁子,其制稍异于前。

然自后余多在外,不常居。

庭有枇杷树,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,今已亭亭如盖矣。

《濠梁驿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崎岖江北道,复此渡淮水。

策马向广原,苍茫见帝里。

葱葱绿树陵,郁郁紫云起。

日炤城上楼,寒鸦飞高埤。

原野何萧条,旷望弥百里。

当时侯与王,此地常累累。

今惟负贩人,亭午倚虚市。

空然八尺躯,短褐饥欲死。

当时兴王佐,未遇亦如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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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自天津来至此已过一月去阙日远怆然有作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漳水悠悠向北流,征人日夜驾南州。

行来忽尽三千里,又下扬州望越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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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颂任公四首 其四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轻装白袷日提兵,万死宁能顾一生。

童子皆知任别驾,岿然海上作金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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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沧浪亭记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浮图文瑛居大云庵,环水,即苏子美沧浪亭之地也。

亟求余作《沧浪亭记》,曰:“昔子美之记,记亭之胜也。

请子记吾所以为亭者。

”余曰:昔吴越有国时,广陵王镇吴中,治南园于子城之西南;其外戚孙承祐,亦治园于其偏。

迨淮海纳土,此园不废。

苏子美始建沧浪亭,最后禅者居之:此沧浪亭为大云庵也。

有庵以来二百年,文瑛寻古遗事,复子美之构于荒残灭没之余:此大云庵为沧浪亭也。

夫古今之变,朝市改易。

尝登姑苏之台,望五湖之渺茫,群山之苍翠,太伯、虞仲之所建,阖闾、夫差之所争,子胥、种、蠡之所经营,今皆无有矣。

庵与亭何为者哉?虽然,钱镠因乱攘窃,保有吴越,国富兵强,垂及四世。

诸子姻戚,乘时奢僭,宫馆苑囿,极一时之盛。

而子美之亭,乃为释子所钦重如此。

可以见士之欲垂名于千载,不与其澌然而俱尽者,则有在矣。

文瑛读书喜诗,与吾徒游,呼之为沧浪僧云。

《题异兽图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昔年曾读《山海经》,所称怪兽多异名。

仲尼删书述禹贡,九州无过万里程。

抟木青羌何以至,伯益所疏疑非真。

西旅底贡召公惧,作书训戒尤谆谆。

周史独著王会篇,睢盱百怪来殊庭。

载笔或是夸卓荦,传久孰辨伪与诚。

虽然宇宙亦何尽,环海之外皆生人。

阴阳变幻靡不有,异物非异亦非神。

曾闻汉朝进扶拔,唐时方贡来东旌。

壹角马尾出绝壁,绿毛忽向人间行。

近代所闻非孟浪,往往史牒皆有征。

今之画者何所似,毋乃诞漫不足凭。

考古图记岂必合,任情意造皆成形。

画狐似可作九尾,赤首圜题随丹青。

呜呼!孰谓解衣盘礴称良史,不识驺牙与麟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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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郑家口夜泊次俞宜黄韵因怀昔年计偕诸公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飞沙竟日少光辉,浪急风高月色微。

为忆含桃催物候,尚淹行李未春归。

吴歌独自弹长铗,楚制堪怜著短衣。

来往常经郑家口,当时同伴共来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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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西苑观刈麦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御苑清风正麦秋,金舆晚出事宸游。

两歧凝露垂黄茂,万斛连云际绿畴。

先为祈年多瑞雪,节来甘雨应玄脩。

丰穰美报非无事,粒粒曾关圣主忧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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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东房夹竹桃花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奇卉来异境,粲粲敷红英。

芳姿受命独,奚假桃竹名。

昔来此花前,时闻步屧声。

今日花自好,兹人已远行。

无与共幽赏,长年锁空庭。

昨来一启户,叹息泪纵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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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读佛书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天竺降灵圣,利益其在此。

雪山真苦行,九恼尚缠己。

非徒食马麦,空钵良可耻。

纷纷旃茶女,谤论或未已。

不知手指中,犹出五狮子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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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邢州叙述三首 其三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为令既不卒,稍迁佐邢州。虽称三辅近,不异湘水投。

过家葺先庐,决意返田畴。所以泣歧路,进止不自由。

亦复恋微禄,俶装戒行舟。行行到齐、鲁,园花开石榴。

舍舟遵广陆,梨枣列道周。始见裁苜蓿,入郡问骅骝。

维当抚彫瘵,天马不可求。闾阎省徵召,上下无怨尤。

汝南多名士,太守称贤侯。戴星理民政,宣风达皇猷。

郡务日稀简,吾得藉馀休。闭门少将迎,古书得校雠。

自能容吏隐,退食每优游。但负平生志,莫分圣世忧。

伫待河冰泮,税驾归林丘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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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舟阻沽头闸陆行二十馀里到沛县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上沽下沽头,有如百里隔。

曲河见舟樯,相去只咫尺。

舍舟遵平途,马蹄生羽翮。

麦穗垂和风,披拂盈广陌。

吾闻江北人,终年饥无食。

吾来江北地,每喜见秀麦。

行行野树合,已到古沛驿。

汉帝遗原庙,屋瓦残青碧。

龙化已千秋,鸡犬如昨昔。

欲寻歌风处,闾里乱遗迹。

今人泗水上,犹树歌风石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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