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诗(醉翁亭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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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沧浪亭记》

苏舜钦 〔宋代〕

予以罪废,无所归。

扁舟吴中,始僦舍以处。

时盛夏蒸燠,土居皆褊狭,不能出气,思得高爽虚辟之地,以舒所怀,不可得也。

一日过郡学,东顾草树郁然,崇阜广水,不类乎城中。

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。

东趋数百步,有弃地,纵广合五六十寻,三向皆水也。

杠之南,其地益阔,旁无民居,左右皆林木相亏蔽。

访诸旧老,云钱氏有国,近戚孙承右之池馆也。

坳隆胜势,遗意尚存。

予爱而徘徊,遂以钱四万得之,构亭北碕,号‘沧浪’焉。

前竹后水,水之阳又竹,无穷极。

澄川翠干,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,尤与风月为相宜。

予时榜小舟,幅巾以往,至则洒然忘其归。

觞而浩歌,踞而仰啸,野老不至,鱼鸟共乐。

形骸既适则神不烦,观听无邪则道以明;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,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,隔此真趣,不亦鄙哉! 噫!人固动物耳。

情横于内而性伏,必外寓于物而后遣。

寓久则溺,以为当然;非胜是而易之,则悲而不开。

惟仕宦溺人为至深。

古之才哲君子,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,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。

予既废而获斯境,安于冲旷,不与众驱,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,沃然有得,笑闵万古。

尚未能忘其所寓目,用是以为胜焉! 。

《游褒禅山记》

王安石 〔宋代〕

褒禅山亦谓之华山,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,而卒葬之;以故其后名之曰“褒禅”。

今所谓慧空禅院者,褒之庐冢也。

距其院东五里,所谓华山洞者,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。

距洞百余步,有碑仆道,其文漫灭,独其为文犹可识曰“花山”。

今言“华”如“华实”之“华”者,盖音谬也。

其下平旷,有泉侧出,而记游者甚众,所谓前洞也。

由山以上五六里,有穴窈然,入之甚寒,问其深,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,谓之后洞。

余与四人拥火以入,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愈奇。

有怠而欲出者,曰:“不出,火且尽。

”遂与之俱出。

盖余所至,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,然视其左右,来而记之者已少。

盖其又深,则其至又加少矣。

方是时,余之力尚足以入,火尚足以明也。

既其出,则或咎其欲出者,而余亦悔其随之,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。

于是余有叹焉。

古人之观于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虫鱼、鸟兽,往往有得,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。

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

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

有志矣,不随以止也,然力不足者,亦不能至也。

有志与力,而又不随以怠,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,亦不能至也。

然力足以至焉,于人为可讥,而在己为有悔;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,其孰能讥之乎?此余之所得也!余于仆碑,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,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,何可胜道也哉!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。

四人者:庐陵萧君圭君玉,长乐王回深父,余弟安国平父、安上纯父。

至和元年七月某日,临川王某记。

《右溪记》

元结 〔唐代〕

道州城西百余步,有小溪。

南流数十步,合营溪。

水抵两岸,悉皆怪石,欹嵌盘曲,不可名状。

清流触石,洄悬激注;佳木异竹,垂阴相荫。

此溪若在山野,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;在人间,则可为都邑之胜境,静者之林亭。

而置州以来,无人赏爱;徘徊溪上,为之怅然。

乃疏凿芜秽,俾为亭宇;植松与桂,兼之香草,以裨形胜。

为溪在州右,遂命之曰右溪。

刻铭石上,彰示来者。

《钴鉧潭西小丘记》

柳宗元 〔唐代〕

得西山后八日,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,又得钴鉧潭。

西二十五步,当湍而浚者为鱼梁。

梁之上有丘焉,生竹树。

其石之突怒偃蹇,负土而出,争为奇状者,殆不可数。

其嵚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马之饮于溪;其冲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罴之登于山。

丘之小不能一亩,可以笼而有之。

问其主,曰:“唐氏之弃地,货而不售。

”问其价,曰:“止四百。

”余怜而售之。

李深源、元克己时同游,皆大喜,出自意外。

即更取器用,铲刈秽草,伐去恶木,烈火而焚之。

嘉木立,美竹露,奇石显。

由其中以望,则山之高,云之浮,溪之流,鸟兽之遨游,举熙熙然回巧献技,以效兹丘之下。

枕席而卧,则清泠之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。

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,虽古好事之士,或未能至焉。

噫!以兹丘之胜,致之沣、镐、鄠、杜,则贵游之士争买者,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。

今弃是州也,农夫渔父,过而陋之,贾四百,连岁不能售。

而我与深源、克己独喜得之,是其果有遭乎!书于石,所以贺兹丘之遭也。

《黄州快哉亭记》

苏辙 〔宋代〕

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。

南合沅、湘 ,北合汉沔,其势益张。

至于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与海相若。

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,即其庐之西南为亭,以览观江流之胜,而余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

盖亭之所见,南北百里,东西一舍。

涛澜汹涌,风云开阖。

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,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。

变化倏忽,动心骇目,不可久视。

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,举目而足。

西望武昌诸山,冈陵起伏,草木行列,烟消日出。

渔夫樵父之舍,皆可指数。

此其所以为“快哉”者也。

至于长洲之滨,故城之墟。

曹孟德、孙仲谋之所睥睨,周瑜、陆逊之所骋骛。

其流风遗迹,亦足以称快世俗。

昔楚襄王从宋玉、景差于兰台之宫,有风飒然至者,王披襟当之,曰:“快哉此风!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?”宋玉曰: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,庶人安得共之!”玉之言盖有讽焉。

夫风无雌雄之异,而人有遇,不遇之变;楚王之所以为乐,与庶人之所以为忧,此则人之变也,而风何与焉?士生于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将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伤性,将何适而非快?今张君不以谪为患,窃会计之余功,而自放山水之间,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。

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;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,揖西山之白云 ,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!不然,连山绝壑,长林古木,振之以清风,照之以明月,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,乌睹其为快也哉!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,赵郡苏辙记。

《喜雨亭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亭以雨名,志喜也。

古者有喜,则以名物,示不忘也。

周公得禾,以名其书;汉武得鼎,以名其年;叔孙胜敌,以名其子。

其喜之大小不齐,其示不忘一也。

予至扶风之明年,始治官舍。

为亭于堂之北,而凿池其南,引流种木,以为休息之所。

是岁之春,雨麦于岐山之阳,其占为有年。

既而弥月不雨,民方以为忧。

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为未足。

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

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贾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忭于野,忧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适成。

于是举酒于亭上,以属客而告之,曰:“五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五日不雨则无麦。

”“十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十日不雨则无禾。

”“无麦无禾,岁且荐饥,狱讼繁兴,而盗贼滋炽。

则吾与二三子,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,其可得耶?今天不遗斯民,始旱而赐之以雨。

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,皆雨之赐也。

其又可忘耶?”既以名亭,又从而歌之,曰: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为襦;使天而雨玉,饥者不得以为粟。

一雨三日,伊谁之力?民曰太守。

太守不有,归之天子。

天子曰不然,归之造物。

造物不自以为功,归之太空。

太空冥冥,不可得而名。

吾以名吾亭。

” 。

《稽山书院尊经阁记》

王守仁 〔明代〕

经,常道也,其在于天谓之命,其赋于人谓之性,其主于身谓之心。

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
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

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,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
是常道也,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

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夫是之谓六经。

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

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

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。

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《乐》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
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,犹之富家者之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

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;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,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;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

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;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忘散失,至于窭人丐夫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。

曰:“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!”何以异于是?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

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辞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

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?越城旧有稽山书院,在卧龙西岗,荒废久矣。

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;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,曰:经正则庶民兴,庶民兴斯无邪慝矣。

阁成,请予一言,以谂多士。

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。

呜呼!世之学者,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。

《石钟山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《水经》云:“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。

”郦元以为下临深潭,微风鼓浪,水石相搏,声如洪钟。

是说也,人常疑之。

今以钟磬置水中,虽大风浪不能鸣也,而况石乎!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,得双石于潭上,扣而聆之,南声函胡,北音清越,桴止响腾,余韵徐歇。

自以为得之矣。

然是说也,余尤疑之。

石之铿然有声者,所在皆是也,而此独以钟名,何哉?元丰七年六月丁丑,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,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,送之至湖口,因得观所谓石钟者。

寺僧使小童持斧,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,硿硿焉。

余固笑而不信也。

至莫夜月明,独与迈乘小舟,至绝壁下。

大石侧立千尺,如猛兽奇鬼,森然欲搏人;而山上栖鹘,闻人声亦惊起,磔磔云霄间;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,或曰此鹳鹤也。

余方心动欲还,而大声发于水上,噌吰如钟鼓不绝。

舟人大恐。

徐而察之,则山下皆石穴罅,不知其浅深,微波入焉,涵淡澎湃而为此也。

舟回至两山间,将入港口,有大石当中流,可坐百人,空中而多窍,与风水相吞吐,有窾坎镗鞳之声,与向之噌吰者相应,如乐作焉。

因笑谓迈曰:“汝识之乎?噌吰者,周景王之无射也;窾坎镗鞳者,魏庄子之歌钟也。

古之人不余欺也!”事不目见耳闻,而臆断其有无,可乎?郦元之所见闻,殆与余同,而言之不详;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,故莫能知;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。

此世所以不传也。

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,自以为得其实。

余是以记之,盖叹郦元之简,而笑李渤之陋也。

《苦斋记》

刘基 〔明代〕

苦斋者,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。

室十有二楹,覆之以茆,在匡山之巅。

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,剑溪之水出焉。

山四面峭壁拔起,岩崿皆苍石,岸外而臼中。

其下惟白云,其上多北风。

风从北来者,大率不能甘而善苦,故植物中之,其味皆苦,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。

于是鲜支、黄蘗、苦楝、侧柏之木,黄连、苦杕、亭历、苦参、钩夭之草,地黄、游冬、葴、芑之菜,槠、栎、草斗之实,楛竹之笋,莫不族布而罗生焉。

野蜂巢其间,采花髓作蜜,味亦苦,山中方言谓之黄杜,初食颇苦难,久则弥觉其甘,能已积热,除烦渴之疾。

其槚荼亦苦于常荼。

其洩水皆啮石出,其源沸沸汩汩,瀄滵曲折,注入大谷。

其中多斑文小鱼,状如吹沙,味苦而微辛,食之可以清酒。

山去人稍远,惟先生乐游,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,故遂择其窊而室焉。

携童儿数人,启陨箨以蓺粟菽,茹啖其草木之荑实。

间则蹑屐登崖,倚修木而啸,或降而临清泠。

樵歌出林,则拊石而和之。

人莫知其乐也。

先生之言曰:“乐与苦 ,相为倚伏者也,人知乐之为乐,而不知苦之为乐,人知乐其乐,而不知苦生于乐,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!今夫膏粱之子,燕坐于华堂之上,口不尝荼蓼之味,身不历农亩之劳,寝必重褥,食必珍美,出入必舆隶,是人之所谓乐也,一旦运穷福艾,颠沛生于不测,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,不可以实疏粝,籍柔覆温之躯,不可以御蓬藋,虽欲效野夫贱隶,跼跳窜伏,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,庸非昔日之乐,为今日之苦也耶?故孟子曰:‘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。

’赵子曰:‘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

’彼之苦,吾之乐;而彼之乐,吾之苦也。

吾闻井以甘竭,李以苦存,夫差以酣酒亡,而勾践以尝胆兴,无亦犹是也夫?”刘子闻而悟之,名其室曰苦斋,作《苦斋记》。

《蝶恋花·醉别西楼醒不记》

晏几道 〔宋代〕

醉别西楼醒不记。

春梦秋云,聚散真容易。

斜月半窗还少睡。

画屏闲展吴山翠。

衣上酒痕诗里字。

点点行行,总是凄凉意。

红烛自怜无好计。

夜寒空替人垂泪。

《鹧鸪天·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》

姜夔 〔宋代〕

京洛风流绝代人。

因何风絮落溪津。

笼鞋浅出鸦头袜,知是凌波缥缈身。

红乍笑,绿长嚬。

与谁同度可怜春。

鸳鸯独宿何曾惯,化作西楼一缕云。

《小石城山记》

柳宗元 〔唐代〕

自西山道口径北,逾黄茅岭而下,有二道:其一西出,寻之无所得;其一少北而东,不过四十丈,土断而川分,有积石横当其垠。

其上为睥睨、梁欐之形,其旁出堡坞,有若门焉。

窥之正黑,投以小石,洞然有水声,其响之激越,良久乃已。

环之可上,望甚远,无土壤而生嘉树美箭,益奇而坚,其疏数偃仰,类智者所施设也。

噫!吾疑造物者之有无久矣。

及是,愈以为诚有。

又怪其不为之中州,而列是夷狄,更千百年不得一售其伎,是固劳而无用。

神者傥不宜如是,则其果无乎?或曰:“以慰夫贤而辱于此者。

”或曰:“其气之灵,不为伟人,而独为是物,故楚之南少人而多石。

”是二者,余未信之。

《书幽芳亭记》

黄庭坚 〔宋代〕

士之才德盖一国,则曰国士;女之色盖一国,则曰国色;兰之香盖一国,则曰国香。

自古人知贵兰,不待楚之逐臣而后贵之也。

兰甚似乎君子,生于深山薄丛之中,不为无人而不芳;雪霜凌厉而见杀,来岁不改其性也。

是所谓“遁世无闷,不见是而无闷”者也。

兰虽含香体洁,平居与萧艾不殊。

清风过之,其香蔼然,在室满室,在堂满堂,所谓含章以时发者也。

然兰蕙之才德不同,世罕能别之。

予放浪江湖之日久,乃尽知其族。

盖兰似君子,蕙似士大夫,大概山林中十蕙而一兰也。

《离骚》曰:“予既滋兰之九畹,又树蕙之百亩。

”是以知不独今,楚人贱蕙而贵兰久矣。

兰蕙丛出,莳以砂石则茂,沃以汤茗则芳,是所同也。

至其发花,一干一花而香有余者兰,一干五七花而香不足者蕙。

蕙虽不若兰,其视椒则远矣,世论以为国香矣。

乃曰“当门不得不锄”,山林之士,所以往而不返者耶!。

《丰乐亭记》

欧阳修 〔宋代〕

修既治滁之明年,夏,始饮滁水而甘。

问诸滁人,得于州南百步之远。

其上则丰山,耸然而特立;下则幽谷,窈然而深藏;中有清泉,滃然而仰出。

俯仰左右,顾而乐之。

于是疏泉凿石,辟地以为亭,而与滁人往游其间。

滁于五代干戈之际,用武之地也。

昔太祖皇帝,尝以周师破李景兵十五万于清流山下,生擒其皇甫辉、姚凤于滁东门之外,遂以平滁。

修尝考其山川,按其图记,升高以望清流之关,欲求辉、凤就擒之所。

而故老皆无在也,盖天下之平久矣。

自唐失其政,海内分裂,豪杰并起而争,所在为敌国者,何可胜数?及宋受天命,圣人出而四海一。

向之凭恃险阻,铲削消磨,百年之间,漠然徒见山高而水清。

欲问其事,而遗老尽矣!今滁介江淮之间,舟车商贾、四方宾客之所不至,民生不见外事,而安于畎亩衣食,以乐生送死。

而孰知上之功德,休养生息,涵煦于百年之深也。

修之来此,乐其地僻而事简,又爱其俗之安闲。

既得斯泉于山谷之间,乃日与滁人仰而望山,俯而听泉。

掇幽芳而荫乔木,风霜冰雪,刻露清秀,四时之景,无不可爱。

又幸其民乐其岁物之丰成,而喜与予游也。

因为本其山川,道其风俗之美,使民知所以安此丰年之乐者,幸生无事之时也。

夫宣上恩德,以与民共乐,刺史之事也。

遂书以名其亭焉。

《象祠记》

王守仁 〔明代〕

灵、博之山,有象祠焉。

其下诸苗夷之居者,咸神而祠之。

宣慰安君,因诸苗夷之请,新其祠屋,而请记于予。

予曰:“毁之乎,其新之也?”曰:“新之。

”“新之也,何居乎?”曰:“斯祠之肇也,盖莫知其原。

然吾诸蛮夷之居是者,自吾父、吾祖溯曾高而上,皆尊奉而禋祀焉,举而不敢废也。

”予曰:“胡然乎?有鼻之祀,唐之人盖尝毁之。

象之道,以为子则不孝,以为弟则傲。

斥于唐,而犹存于今;坏于有鼻,而犹盛于兹土也,胡然乎?”我知之矣:君子之爱若人也,推及于其屋之乌,而况于圣人之弟乎哉?然则祀者为舜,非为象也。

意象之死,其在干羽既格之后乎?不然,古之骜桀者岂少哉?而象之祠独延于世,吾于是盖有以见舜德之至,入人之深,而流泽之远且久也。

象之不仁,盖其始焉耳,又乌知其终之不见化于舜也?《书》不云乎:“克谐以孝,烝烝乂,不格奸。

” 瞽瞍亦允若,则已化而为慈父。

象犹不弟,不可以为谐。

进治于善,则不至于恶;不抵于奸,则必入于善。

信乎,象盖已化于舜矣!《孟子》曰:“天子使吏治其国,象不得以有为也。

”斯盖舜爱象之深而虑之详,所以扶持辅导之者之周也。

不然,周公之圣,而管、蔡不免焉。

斯可以见象之既化于舜,故能任贤使能而安于其位,泽加于其民,既死而人怀之也。

诸侯之卿,命于天子,盖《周官》之制,其殆仿于舜之封象欤?吾于是益有以信人性之善,天下无不可化之人也。

然则唐人之毁之也,据象之始也;今之诸夷之奉之也,承象之终也。

斯义也,吾将以表于世,使知人之不善,虽若象焉,犹可以改;而君子之修德,及其至也,虽若象之不仁,而犹可以化之也。

” 。

《养竹记》

白居易 〔唐代〕

竹似贤,何哉?竹本固,固以树德,君子见其本,则思善建不拔者。

竹性直,直以立身;君子见其性,则思中立不倚者。

竹心空,空以体道;君子见其心,则思应用虚受者。

竹节贞,贞以立志;君子见其节,则思砥砺名行,夷险一致者。

夫如是,故君子人多树之,为庭实焉。

贞元十九年春,居易以拔萃选及第,授校书郎,始于长安求假居处,得常乐里故关相国私第之东亭而处之。

明日,履及于亭之东南隅,见丛竹于斯,枝叶殄瘁,无声无色。

询于关氏之老,则曰:此相国之手植者。

自相国捐馆,他人假居,由是筐篚者斩焉,彗帚者刈焉,刑余之材,长无寻焉,数无百焉。

又有凡草木杂生其中,菶茸荟郁,有无竹之心焉。

居易惜其尝经长者之手,而见贱俗人之目,剪弃若是,本性犹存。

乃芟蘙荟,除粪壤,疏其间,封其下,不终日而毕。

于是日出有清阴,风来有清声。

依依然,欣欣然,若有情于感遇也。

嗟乎!竹植物也,于人何有哉?以其有似于贤而人爱惜之,封植之,况其真贤者乎?然则竹之于草木,犹贤之于众庶。

呜呼!竹不能自异,唯人异之。

贤不能自异,唯用贤者异之。

故作《养竹记》,书于亭之壁,以贻其后之居斯者,亦欲以闻于今之用贤者云。

《慧庆寺玉兰记》

戴名世 〔清代〕

慧庆寺距阊门四五里而遥,地僻而鲜居人,其西南及北,皆为平野。

岁癸未、甲申间,秀水朱竹垞先生赁僧房数间,著书于此。

先生旧太史,有名声,又为巡抚宋公重客,宋公时时造焉。

于是苏之人士以大府重客故,载酒来访者不绝,而慧庆玉兰之名,一时大著。

玉兰在佛殿下,凡二株,高数丈,盖二百年物。

花开时,茂密繁多,望之如雪。

虎丘亦有玉兰一株,为人所称。

虎丘繁华之地,游人杂沓,花易得名,其实不及慧庆远甚。

然非朱先生以太史而为重客,则慧庆之玉兰,竟未有知者。

久之,先生去,寺门昼闭,无复有人为看花来者。

余寓舍距慧庆一里许,岁丁亥春二月,余昼闲无事,独行野外,因叩门而入。

时玉兰方开,茂密如曩时。

余叹花之开谢,自有其时,其气机各适其所自然,原与人世无涉,不以人之知不知而为盛衰也。

今虎丘之玉兰,意象渐衰,而在慧庆者如故,亦以见虚名之不足恃,而幽潜者之可久也。

花虽微,而物理有可感者,故记之。

《任光禄竹溪记》

唐顺之 〔明代〕

余尝游于京师侯家富人之园,见其所蓄,自绝徼海外奇花石无所不致,而所不能致者惟竹。

吾江南人斩竹而薪之,其为园,亦必购求海外奇花石,或千钱买一石、百钱买一花,不自惜。

然有竹据其间,或芟而去焉,曰:“毋以是占我花石地。

”而京师人苟可致一竹,辄不惜数千钱;然才遇霜雪,又槁以死。

以其难致而又多槁死,则人益贵之。

而江南人甚或笑之曰:“京师人乃宝吾之所薪。

”呜呼!奇花石诚为京师与江南人所贵。

然穷其所生之地,则绝徼海外之人视之,吾意其亦无以甚异于竹之在江以南。

而绝徼海外,或素不产竹之地,然使其人一旦见竹,吾意其必又有甚于京师人之宝之者。

是将不胜笑也。

语云:“人去乡则益贱,物去乡则益贵。

”以此言之,世之好丑,亦何常之有乎!余舅光禄任君治园于荆溪之上,遍植以竹,不植他木。

竹间作一小楼,暇则与客吟啸其中。

而间谓余曰:“吾不能与有力者争池亭花石之胜,独此取诸土之所有,可以不劳力而蓊然满园,亦足适也。

因自谓竹溪主人。

甥其为我记之。

”余以谓君岂真不能与有力者争,而漫然取诸其土之所有者?无乃独有所深好于竹,而不欲以告人欤?昔人论竹,以为绝无声色臭味可好。

故其巧怪不如石,其妖艳绰约不如花。

孑孑然有似乎偃蹇孤特之士,不可以谐于俗。

是以自古以来,知好竹者绝少。

且彼京师人亦岂能知而贵之?不过欲以此斗富,与奇花石等耳。

故京师人之贵竹,与江南人之不贵竹,其为不知竹一也。

君生长于纷华而能不溺乎其中,裘马、僮奴、歌舞,凡诸富人所酣嗜,一切斥去。

尤挺挺不妄与人交,凛然有偃蹇孤特之气,此其于竹,必有自得焉。

而举凡万物可喜可玩,固有不能间也欤?然则虽使竹非其土之所有,君犹将极其力以致之,而后快乎其心。

君之力虽使能尽致奇花石,而其好固有不存也。

嗟乎!竹固可以不出江南而取贵也哉!吾重有所感矣!。

《木假山记》

苏洵 〔宋代〕

木之生,或蘖而殇,或拱而夭;幸而至于任为栋梁,则伐;不幸而为风之所拔,水之所漂,或破折或腐;幸而得不破折不腐,则为人之所材,而有斧斤之患。

其最幸者,漂沉汩没于湍沙之间,不知其几百年,而其激射啮食之馀,或仿佛于山者,则为好事者取去,强之以为山,然后可以脱泥沙而远斧斤。

而荒江之濆,如此者几何,不为好事者所见,而为樵夫野人所薪者,何可胜数?则其最幸者之中,又有不幸者焉。

予家有三峰。

予每思之,则疑其有数存乎其间。

且其孽而不殇,拱而夭,任为栋梁而不伐;风拔水漂而不破折不腐,不破折不腐而不为人之所材,以及于斧斤之,出于湍沙之间,而不为樵夫野人之所薪,而后得至乎此,则其理似不偶然也。

然予之爱之,则非徒爱其似山,而又有所感焉;非徒爱之而又有所敬焉。

予见中峰,魁岸踞肆,意气端重,若有以服其旁之二峰。

二峰者,庄栗刻削,凛乎不可犯,虽其势服于中峰,而岌然决无阿附意。

吁!其可敬也夫!其可以有所感也夫!。

《峡江寺飞泉亭记》

袁枚 〔清代〕

余年来观瀑屡矣,至峡江寺而意难决舍,则飞泉一亭为之也。

凡人之情,其目悦,其体不适,势不能久留。

天台之瀑,离寺百步,雁宕瀑旁无寺。

他若匡庐,若罗浮,若青田之石门,瀑未尝不奇,而游者皆暴日中,踞危崖,不得从容以观,如倾盖交,虽欢易别。

惟粤东峡山,高不过里许,而磴级纡曲,古松张覆,骄阳不炙。

过石桥,有三奇树鼎足立,忽至半空,凝结为一。

凡树皆根合而枝分,此独根分而枝合,奇已。

登山大半,飞瀑雷震,从空而下。

瀑旁有室,即飞泉亭也。

纵横丈馀,八窗明净,闭窗瀑闻,开窗瀑至。

人可坐可卧,可箕踞,可偃仰,可放笔研,可瀹茗置饮,以人之逸,待水之劳,取九天银河,置几席间作玩。

当时建此亭者,其仙乎!僧澄波善弈,余命霞裳与之对枰。

于是水声、棋声、松声、鸟声,参错并奏。

顷之,又有曳杖声从云中来者,则老僧怀远抱诗集尺许,来索余序。

于是吟咏之声又复大作。

天籁人籁,合同而化。

不图观瀑之娱,一至于斯,亭之功大矣!坐久,日落,不得已下山,宿带玉堂。

正对南山,云树蓊郁,中隔长江,风帆往来,妙无一人肯泊岸来此寺者。

僧告余曰:“峡江寺俗名飞来寺。

”余笑曰:“寺何能飞?惟他日余之魂梦或飞来耳!”僧曰:“无征不信。

公爱之,何不记之!”余曰:“诺。

”已遂述数行,一以自存,一以与僧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