古诗(百丈山记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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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五人墓碑记》

张溥 〔明代〕

五人者,盖当蓼洲周公之被逮,激于义而死焉者也。

至于今,郡之贤士大夫请于当道,即除逆阉废祠之址以葬之;且立石于其墓之门,以旌其所为。

呜呼,亦盛矣哉!夫五人之死,去今之墓而葬焉,其为时止十有一月耳。

夫十有一月之中,凡富贵之子,慷慨得志之徒,其疾病而死,死而湮没不足道者,亦已众矣;况草野之无闻者欤?独五人之皦皦,何也?予犹记周公之被逮,在丙寅三月之望。

吾社之行为士先者,为之声义,敛赀财以送其行,哭声震动天地。

缇骑按剑而前,问:“谁为哀者?”众不能堪,抶而仆之。

是时以大中丞抚吴者为魏之私人毛一鹭,公之逮所由使也;吴之民方痛心焉,于是乘其厉声以呵,则噪而相逐。

中丞匿于溷藩以免。

既而以吴民之乱请于朝,按诛五人,曰颜佩韦、杨念如、马杰、沈扬、周文元,即今之傫然在墓者也。

然五人之当刑也,意气扬扬,呼中丞之名而詈之,谈笑以死。

断头置城上,颜色不少变。

有贤士大夫发五十金,买五人之脰而函之,卒与尸合。

故今之墓中全乎为五人也。

嗟乎!大阉之乱,缙绅而能不易其志者,四海之大,有几人欤?而五人生于编伍之间,素不闻诗书之训,激昂大义,蹈死不顾,亦曷故哉?且矫诏纷出,钩党之捕遍于天下,卒以吾郡之发愤一击,不敢复有株治;大阉亦逡巡畏义,非常之谋难于猝发,待圣人之出而投缳道路,不可谓非五人之力也。

由是观之,则今之高爵显位,一旦抵罪,或脱身以逃,不能容于远近,而又有剪发杜门,佯狂不知所之者,其辱人贱行,视五人之死,轻重固何如哉?是以蓼洲周公忠义暴于朝廷,赠谥褒美,显荣于身后;而五人亦得以加其土封,列其姓名于大堤之上,凡四方之士无不有过而拜且泣者,斯固百世之遇也。

不然,令五人者保其首领,以老于户牖之下,则尽其天年,人皆得以隶使之,安能屈豪杰之流,扼腕墓道,发其志士之悲哉?故余与同社诸君子,哀斯墓之徒有其石也,而为之记,亦以明死生之大,匹夫之有重于社稷也。

贤士大夫者,冏卿因之吴公,太史文起文公、孟长姚公也。

《墨池记》

曾巩 〔宋代〕

临川之城东,有地隐然而高,以临于溪,曰新城。

新城之上,有池洼然而方以长,曰王羲之之墨池者,荀伯子《临川记》云也。

羲之尝慕张芝,临池学书,池水尽黑,此为其故迹,岂信然邪? 方羲之之不可强以仕,而尝极东方,出沧海,以娱其意于山水之间;岂其徜徉肆恣,而又尝自休于此邪?羲之之书晚乃善,则其所能,盖亦以精力自致者,非天成也。

然后世未有能及者,岂其学不如彼邪?则学固岂可以少哉,况欲深造道德者邪? 墨池之上,今为州学舍。

教授王君盛恐其不章也,书‘晋王右军墨池’之六字于楹间以揭之。

又告于巩曰:“愿有记”。

推王君之心,岂爱人之善,虽一能不以废,而因以及乎其迹邪?其亦欲推其事以勉其学者邪?夫人之有一能而使后人尚之如此,况仁人庄士之遗风余思被于来世者何如哉! 庆历八年九月十二日,曾巩记。

《醒心亭记》

曾巩 〔宋代〕

滁州之西南,泉水之涯,欧阳公作州之二年,构亭曰“丰乐”,自为记,以见其名义。

既又直丰乐之东几百步,得山之高,构亭曰“醒心”,使巩记之。

凡公与州之宾客者游焉,则必即丰乐以饮。

或醉且劳矣,则必即醒心而望,以见夫群山之相环,云烟之相滋,旷野之无穷,草树众而泉石嘉,使目新乎其所睹,耳新乎其所闻,则其心洒然而醒,更欲久而忘归也。

故即其所以然而为名,取韩子退之《北湖》之诗云。

噫!其可谓善取乐于山泉之间,而名之以见其实,又善者矣。

虽然,公之乐,吾能言之。

吾君优游而无为于上,吾民给足而无憾于下。

天下之学者,皆为材且良;夷狄鸟兽草木之生者,皆得其宜,公乐也。

一山之隅,一泉之旁,岂公乐哉?乃公所寄意于此也。

若公之贤,韩子殁数百年而始有之。

今同游之宾客,尚未知公之难遇也。

后百千年,有慕公之为人而览公之迹,思欲见之,有不可及之叹,然后知公之难遇也。

则凡同游于此者,其可不喜且幸欤!而巩也,又得以文词托名于公文之次,其又不喜且幸欤!庆历七年八月十五日记。

《吴山图记》

归有光 〔明代〕

吴、长洲二县,在郡治所,分境而治。

而郡西诸山,皆在吴县。

其最高者,穹窿、阳山、邓尉、西脊、铜井。

而灵岩,吴之故宫在焉,尚有西子之遗迹。

若虎丘、剑池及天平、尚方、支硎,皆胜地也。

而太湖汪洋三万六千顷,七十二峰沉浸其间,则海内之奇观矣。

余同年友魏君用晦为吴县,未及三年,以高第召入为给事中。

君之为县,有惠爱,百姓扳留之,不能得,而君亦不忍于其民。

由是好事者绘《吴山图》以为赠。

夫令之于民,诚重矣。

令诚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泽而有荣也;令诚不贤也,其地之山川草木,亦被其殃而有辱也。

君于吴之山川,盖增重矣。

异时吾民将择胜于岩峦之间,尸祝于浮屠、老子之宫也,固宜。

而君则亦既去矣,何复惓惓于此山哉?昔苏子瞻称韩魏公去黄州四十馀年而思之不忘,至以为《思黄州》诗,子瞻为黄人刻之于石。

然后知贤者于其所至,不独使其人之不忍忘而已,亦不能自忘于其人也。

君今去县已三年矣。

一日,与余同在内庭,出示此图,展玩太息,因命余记之,噫!君之于吾吴有情如此,如之何而使吾民能忘之也! 。

《张益州画像记》

苏洵 〔宋代〕

至和元年秋,蜀人传言有寇至,边军夜呼,野无居人,谣言流闻,京师震惊。

方命择帅,天子曰:“毋养乱,毋助变。

众言朋兴,朕志自定。

外乱不作,变且中起,不可以文令,又不可以武竞,惟朕一二大吏。

孰为能处兹文武之间,其命往抚朕师?”乃推曰:张公方平其人。

天子曰:“然。

”公以亲辞,不可,遂行。

冬十一月至蜀,至之日,归屯军,撤守备,使谓郡县:“寇来在吾,无尔劳苦。

”明年正月朔旦,蜀人相庆如他日,遂以无事。

又明年正月,相告留公像于净众寺,公不能禁。

眉阳苏洵言于众曰:“未乱,易治也;既乱,易治也;有乱之萌,无乱之形,是谓将乱,将乱难治,不可以有乱急,亦不可以无乱弛。

惟是元年之秋,如器之欹,未坠于地。

惟尔张公,安坐于其旁,颜色不变,徐起而正之。

既正,油然而退,无矜容。

为天子牧小民不倦,惟尔张公。

尔繄以生,惟尔父母。

且公尝为我言‘民无常性,惟上所待。

人皆曰蜀人多变,于是待之以待盗贼之意,而绳之以绳盗贼之法。

重足屏息之民,而以斧令。

于是民始忍以其父母妻子之所仰赖之身,而弃之于盗贼,故每每大乱。

夫约之以礼,驱之以法,惟蜀人为易。

至于急之而生变,虽齐、鲁亦然。

吾以齐、鲁待蜀人,而蜀人亦自以齐、鲁之人待其身。

若夫肆意于法律之外,以威劫齐民,吾不忍为也。

’呜呼!爱蜀人之深,待蜀人之厚,自公而前,吾未始见也。

”皆再拜稽首曰:“然。

”苏洵又曰:“公之恩在尔心,尔死在尔子孙,其功业在史官,无以像为也。

且公意不欲,如何?”皆曰:“公则何事于斯?虽然,于我心有不释焉。

今夫平居闻一善,必问其人之姓名与其乡里之所在,以至于其长短大小美恶之状,甚者或诘其平生所嗜好,以想见其为人。

而史官亦书之于其传,意使天下之人,思之于心,则存之于目;存之于目,故其思之于心也固。

由此观之,像亦不为无助。

”苏洵无以诘,遂为之记。

公,南京人,为人慷慨有大节,以度量雄天下。

天下有大事,公可属。

系之以诗曰:天子在祚,岁在甲午。

西人传言,有寇在垣。

庭有武臣,谋夫如云。

天子曰嘻,命我张公。

公来自东,旗纛舒舒。

西人聚观,于巷于涂。

谓公暨暨,公来于于。

公谓西人“安尔室家,无敢或讹。

讹言不祥,往即尔常。

春而条桑,秋尔涤场。

”西人稽首,公我父兄。

公在西囿,草木骈骈。

公宴其僚,伐鼓渊渊。

西人来观,祝公万年。

有女娟娟,闺闼闲闲。

有童哇哇,亦既能言。

昔公未来,期汝弃捐。

禾麻芃芃,仓庾崇崇。

嗟我妇子,乐此岁丰。

公在朝廷,天子股肱。

天子曰归,公敢不承?作堂严严,有庑有庭。

公像在中,朝服冠缨。

西人相告,无敢逸荒。

公归京师,公像在堂。

《义田记》

钱公辅 〔宋代〕

范文正公,苏人也,平生好施与,择其亲而贫,疏而贤者,咸施之。

方贵显时,置负郭常稔之田千亩,号曰义田,以养济群族之人。

日有食,岁有衣,嫁娶凶葬,皆有赡。

择族之长而贤者主其计,而时共出纳焉。

日食人一升,岁衣人一缣,嫁女者五十千,再嫁者三十千,娶妇者三十千,再娶者十五千,葬者如再嫁之数,葬幼者十千。

族之聚者九十口,岁入给稻八百斛。

以其所入,给其所聚,沛然有余而无穷。

屏而家居俟代者与焉;仕而居官者罢其给。

此其大较也。

初,公之未贵显也,尝有志于是矣,而力未逮者二十年。

既而为西帅,及参大政,于是始有禄赐之入,而终其志。

公既殁,后世子孙修其业,承其志,如公之存也。

公虽位充禄厚,而贫终其身。

殁之日,身无以为敛,子无以为丧,唯以施贫活族之义,遗其子而已。

昔晏平仲敝车羸马,桓子曰:「是隐君之赐也。

」晏子曰:「自臣之贵,父之族,无不乘车者;母之族,无不足于衣食者;妻之族,无冻馁者;齐国之士,待臣而举火者,三百余人。

以此而为隐君之赐乎?彰君之赐乎?」于是齐侯以晏子之觞而觞桓子。

予尝爱晏子好仁,齐侯知贤,而桓子服义也。

又爱晏子之仁有等级,而言有次也;先父族,次母族,次妻族,而后及其疏远之贤。

孟子曰:「亲亲而仁民,仁民而爱物。

」晏子为近之。

观文正之义,贤于平仲,其规模远举又疑过之。

呜呼!世之都三公位,享万锺禄,其邸第之雄,车舆之饰,声色之多,妻孥之富,止乎一己而已,而族之人不得其门而入者,岂少也哉!况于施贤乎!其下为卿,为大夫,为士,廪稍之充,奉养之厚,止乎一己而已;而族之人操瓢囊为沟中瘠者,又岂少哉?况于他人乎!是皆公之罪人也。

公之忠义满朝廷,事业满边隅,功名满天下,后必有史官书之者,予可无录也。

独高其义,因以遗于世云。

《袁州州学记》

李觏 〔宋代〕

皇帝二十有三年,制诏州县立学。

惟时守令,有哲有愚。

有屈力殚虑,祗顺德意;有假官借师,苟具文书。

或连数城,亡诵弦声。

倡而不和,教尼不行。

三十有二年,范阳祖君无泽知袁州。

始至,进诸生,知学宫阙状。

大惧人材放失,儒效阔疏,亡以称上意旨。

通判颍川陈君侁,闻而是之,议以克合。

相旧夫子庙,狭隘不足改为,乃营治之东。

厥土燥刚,厥位面阳,厥材孔良。

殿堂门庑,黝垩丹漆,举以法。

故生师有舍,庖廪有次。

百尔器备,并手偕作。

工善吏勤,晨夜展力,越明年成。

舍菜且有日,盱江李觏谂于众曰:“惟四代之学,考诸经可见已。

秦以山西鏖六国,欲帝万世,刘氏一呼,而关门不守,武夫健将,卖降恐后,何耶?诗书之道废,人惟见利而不闻义焉耳。

孝武乘丰富,世祖出戎行,皆孳孳学术。

俗化之厚,延于灵、献。

草茅危言者,折首而不悔;功烈震主者,闻命而释兵;群雄相视,不敢去臣位,尚数十年。

教道之结人心如此。

今代遭圣神,尔袁得贤君,俾尔由庠序,践古人之迹。

天下治,则谭礼乐以陶吾民:一有不幸,尤当仗大节,为臣死忠,为子死孝。

使人有所赖,且有所法。

是睢朝家教学之意。

若其弄笔墨以徼利达而已,岂徒二三子之羞,抑亦为国者之忧。

”此年实至和甲午,夏某月甲子记。

《凌虚台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国于南山之下,宜若起居饮食与山接也。

四方之山,莫高于终南;而都邑之丽山者,莫近于扶风。

以至近求最高,其势必得。

而太守之居,未尝知有山焉。

虽非事之所以损益,而物理有不当然者。

此凌虚之所为筑也。

方其未筑也,太守陈公杖履逍遥于其下。

见山之出于林木之上者,累累如人之旅行于墙外而见其髻也。

曰:“是必有异。

”使工凿其前为方池,以其土筑台,高出于屋之檐而止。

然后人之至于其上者,恍然不知台之高,而以为山之踊跃奋迅而出也。

公曰:“是宜名凌虚。

”以告其从事苏轼,而求文以为记。

轼复于公曰:“物之废兴成毁,不可得而知也。

昔者荒草野田,霜露之所蒙翳,狐虺之所窜伏。

方是时,岂知有凌虚台耶?废兴成毁,相寻于无穷,则台之复为荒草野田,皆不可知也。

尝试与公登台而望,其东则秦穆之祈年、橐泉也,其南则汉武之长杨,五柞,而其北则隋之仁寿,唐之九成也。

计其一时之盛,宏杰诡丽,坚固而不可动者,岂特百倍于台而已哉?然而数世之后,欲求其仿佛,而破瓦颓垣,无复存者,既已化为禾黍荆棘丘墟陇亩矣,而况于此台欤!夫台犹不足恃以长久,而况于人事之得丧,忽往而忽来者欤!而或者欲以夸世而自足,则过矣。

盖世有足恃者,而不在乎台之存亡也。

”既以言于公,退而为之记。

《放鹤亭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熙宁十年秋,彭城大水。

云龙山人张君之草堂,水及其半扉。

明年春,水落,迁于故居之东,东山之麓。

升高而望,得异境焉,作亭于其上。

彭城之山,冈岭四合,隐然如大环,独缺其西一面,而山人之亭,适当其缺。

春夏之交,草木际天;秋冬雪月,千里一色;风雨晦明之间,俯仰百变。

山人有二鹤,甚驯而善飞,旦则望西山之缺而放焉,纵其所如,或立于陂田,或翔于云表;暮则傃东山而归。

故名之曰“放鹤亭”。

郡守苏轼,时从宾佐僚吏往见山人,饮酒于斯亭而乐之。

挹山人而告之曰:“子知隐居之乐乎?虽南面之君,未可与易也。

《易》曰:‘鸣鹤在阴,其子和之。

’ 《诗》曰:‘鹤鸣于九皋,声闻于天。

’盖其为物,清远闲放,超然于尘埃之外,故《易》《诗》人以比贤人君子。

隐德之士,狎而玩之,宜若有益而无损者;然卫懿公好鹤则亡其国。

周公作《酒诰》,卫武公作《抑戒》,以为荒惑败乱,无若酒者;而刘伶、阮籍之徒,以此全其真而名后世。

嗟夫!南面之君,虽清远闲放如鹤者,犹不得好,好之则亡其国;而山林遁世之士,虽荒惑败乱如酒者,犹不能为害,而况于鹤乎?由此观之,其为乐未可以同日而语也。

”山人忻然而笑曰:“有是哉!”乃作放鹤、招鹤之歌曰:鹤飞去兮西山之缺,高翔而下览兮择所适。

翻然敛翼,宛将集兮,忽何所见,矫然而复击。

独终日于涧谷之间兮,啄苍苔而履白石。

鹤归来兮,东山之阴。

其下有人兮,黄冠草屦,葛衣而鼓琴。

躬耕而食兮,其馀以汝饱。

归来归来兮,西山不可以久留。

元丰元年十一月初八日记 《放鹤亭记》。

《沧浪亭记》

苏舜钦 〔宋代〕

予以罪废,无所归。

扁舟吴中,始僦舍以处。

时盛夏蒸燠,土居皆褊狭,不能出气,思得高爽虚辟之地,以舒所怀,不可得也。

一日过郡学,东顾草树郁然,崇阜广水,不类乎城中。

并水得微径于杂花修竹之间。

东趋数百步,有弃地,纵广合五六十寻,三向皆水也。

杠之南,其地益阔,旁无民居,左右皆林木相亏蔽。

访诸旧老,云钱氏有国,近戚孙承右之池馆也。

坳隆胜势,遗意尚存。

予爱而徘徊,遂以钱四万得之,构亭北碕,号‘沧浪’焉。

前竹后水,水之阳又竹,无穷极。

澄川翠干,光影会合于轩户之间,尤与风月为相宜。

予时榜小舟,幅巾以往,至则洒然忘其归。

觞而浩歌,踞而仰啸,野老不至,鱼鸟共乐。

形骸既适则神不烦,观听无邪则道以明;返思向之汩汩荣辱之场,日与锱铢利害相磨戛,隔此真趣,不亦鄙哉! 噫!人固动物耳。

情横于内而性伏,必外寓于物而后遣。

寓久则溺,以为当然;非胜是而易之,则悲而不开。

惟仕宦溺人为至深。

古之才哲君子,有一失而至于死者多矣,是未知所以自胜之道。

予既废而获斯境,安于冲旷,不与众驱,因之复能乎内外失得之原,沃然有得,笑闵万古。

尚未能忘其所寓目,用是以为胜焉! 。

《游褒禅山记》

王安石 〔宋代〕

褒禅山亦谓之华山,唐浮图慧褒始舍于其址,而卒葬之;以故其后名之曰“褒禅”。

今所谓慧空禅院者,褒之庐冢也。

距其院东五里,所谓华山洞者,以其乃华山之阳名之也。

距洞百余步,有碑仆道,其文漫灭,独其为文犹可识曰“花山”。

今言“华”如“华实”之“华”者,盖音谬也。

其下平旷,有泉侧出,而记游者甚众,所谓前洞也。

由山以上五六里,有穴窈然,入之甚寒,问其深,则其好游者不能穷也,谓之后洞。

余与四人拥火以入,入之愈深,其进愈难,而其见愈奇。

有怠而欲出者,曰:“不出,火且尽。

”遂与之俱出。

盖余所至,比好游者尚不能十一,然视其左右,来而记之者已少。

盖其又深,则其至又加少矣。

方是时,余之力尚足以入,火尚足以明也。

既其出,则或咎其欲出者,而余亦悔其随之,而不得极夫游之乐也。

于是余有叹焉。

古人之观于天地、山川、草木、虫鱼、鸟兽,往往有得,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。

夫夷以近,则游者众;险以远,则至者少。

而世之奇伟、瑰怪,非常之观,常在于险远,而人之所罕至焉,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。

有志矣,不随以止也,然力不足者,亦不能至也。

有志与力,而又不随以怠,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,亦不能至也。

然力足以至焉,于人为可讥,而在己为有悔;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,可以无悔矣,其孰能讥之乎?此余之所得也!余于仆碑,又以悲夫古书之不存,后世之谬其传而莫能名者,何可胜道也哉!此所以学者不可以不深思而慎取之也。

四人者:庐陵萧君圭君玉,长乐王回深父,余弟安国平父、安上纯父。

至和元年七月某日,临川王某记。

《右溪记》

元结 〔唐代〕

道州城西百余步,有小溪。

南流数十步,合营溪。

水抵两岸,悉皆怪石,欹嵌盘曲,不可名状。

清流触石,洄悬激注;佳木异竹,垂阴相荫。

此溪若在山野,则宜逸民退士之所游处;在人间,则可为都邑之胜境,静者之林亭。

而置州以来,无人赏爱;徘徊溪上,为之怅然。

乃疏凿芜秽,俾为亭宇;植松与桂,兼之香草,以裨形胜。

为溪在州右,遂命之曰右溪。

刻铭石上,彰示来者。

《钴鉧潭西小丘记》

柳宗元 〔唐代〕

得西山后八日,寻山口西北道二百步,又得钴鉧潭。

西二十五步,当湍而浚者为鱼梁。

梁之上有丘焉,生竹树。

其石之突怒偃蹇,负土而出,争为奇状者,殆不可数。

其嵚然相累而下者,若牛马之饮于溪;其冲然角列而上者,若熊罴之登于山。

丘之小不能一亩,可以笼而有之。

问其主,曰:“唐氏之弃地,货而不售。

”问其价,曰:“止四百。

”余怜而售之。

李深源、元克己时同游,皆大喜,出自意外。

即更取器用,铲刈秽草,伐去恶木,烈火而焚之。

嘉木立,美竹露,奇石显。

由其中以望,则山之高,云之浮,溪之流,鸟兽之遨游,举熙熙然回巧献技,以效兹丘之下。

枕席而卧,则清泠之状与目谋,瀯瀯之声与耳谋,悠然而虚者与神谋,渊然而静者与心谋。

不匝旬而得异地者二,虽古好事之士,或未能至焉。

噫!以兹丘之胜,致之沣、镐、鄠、杜,则贵游之士争买者,日增千金而愈不可得。

今弃是州也,农夫渔父,过而陋之,贾四百,连岁不能售。

而我与深源、克己独喜得之,是其果有遭乎!书于石,所以贺兹丘之遭也。

《黄州快哉亭记》

苏辙 〔宋代〕

江出西陵,始得平地,其流奔放肆大。

南合沅、湘 ,北合汉沔,其势益张。

至于赤壁之下,波流浸灌,与海相若。

清河张君梦得谪居齐安,即其庐之西南为亭,以览观江流之胜,而余兄子瞻名之曰“快哉”。

盖亭之所见,南北百里,东西一舍。

涛澜汹涌,风云开阖。

昼则舟楫出没于其前,夜则鱼龙悲啸于其下。

变化倏忽,动心骇目,不可久视。

今乃得玩之几席之上,举目而足。

西望武昌诸山,冈陵起伏,草木行列,烟消日出。

渔夫樵父之舍,皆可指数。

此其所以为“快哉”者也。

至于长洲之滨,故城之墟。

曹孟德、孙仲谋之所睥睨,周瑜、陆逊之所骋骛。

其流风遗迹,亦足以称快世俗。

昔楚襄王从宋玉、景差于兰台之宫,有风飒然至者,王披襟当之,曰:“快哉此风!寡人所与庶人共者耶?”宋玉曰:“此独大王之雄风耳,庶人安得共之!”玉之言盖有讽焉。

夫风无雌雄之异,而人有遇,不遇之变;楚王之所以为乐,与庶人之所以为忧,此则人之变也,而风何与焉?士生于世,使其中不自得,将何往而非病?使其中坦然,不以物伤性,将何适而非快?今张君不以谪为患,窃会计之余功,而自放山水之间,此其中宜有以过人者。

将蓬户瓮牖无所不快;而况乎濯长江之清流,揖西山之白云 ,穷耳目之胜以自适也哉!不然,连山绝壑,长林古木,振之以清风,照之以明月,此皆骚人思士之所以悲伤憔悴而不能胜者,乌睹其为快也哉!元丰六年十一月朔日,赵郡苏辙记。

《喜雨亭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亭以雨名,志喜也。

古者有喜,则以名物,示不忘也。

周公得禾,以名其书;汉武得鼎,以名其年;叔孙胜敌,以名其子。

其喜之大小不齐,其示不忘一也。

予至扶风之明年,始治官舍。

为亭于堂之北,而凿池其南,引流种木,以为休息之所。

是岁之春,雨麦于岐山之阳,其占为有年。

既而弥月不雨,民方以为忧。

越三月,乙卯乃雨,甲子又雨,民以为未足。

丁卯大雨,三日乃止。

官吏相与庆于庭,商贾相与歌于市,农夫相与忭于野,忧者以喜,病者以愈,而吾亭适成。

于是举酒于亭上,以属客而告之,曰:“五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五日不雨则无麦。

”“十日不雨可乎?”曰:“十日不雨则无禾。

”“无麦无禾,岁且荐饥,狱讼繁兴,而盗贼滋炽。

则吾与二三子,虽欲优游以乐于此亭,其可得耶?今天不遗斯民,始旱而赐之以雨。

使吾与二三子得相与优游以乐于此亭者,皆雨之赐也。

其又可忘耶?”既以名亭,又从而歌之,曰:“使天而雨珠,寒者不得以为襦;使天而雨玉,饥者不得以为粟。

一雨三日,伊谁之力?民曰太守。

太守不有,归之天子。

天子曰不然,归之造物。

造物不自以为功,归之太空。

太空冥冥,不可得而名。

吾以名吾亭。

” 。

《稽山书院尊经阁记》

王守仁 〔明代〕

经,常道也,其在于天谓之命,其赋于人谓之性,其主于身谓之心。

心也,性也,命也,一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
其应乎感也,则为恻隐,为羞恶,为辞让,为是非;其见于事也,则为父子之亲,为君臣之义,为夫妇之别,为长幼之序,为朋友之信。

是恻隐也,羞恶也,辞让也,是非也,是亲也,义也,序也,别也,信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是常道也。

是常道也,以言其阴阳消息之行焉,则谓之《易》;以言其纪纲政事之施焉,则谓之《书》;以言其歌咏性情之发焉,则谓之《诗》;以言其条理节文之著焉,则谓之《礼》;以言其欣喜和平之生焉,则谓之《乐》;以言其诚伪邪正之辩焉,则谓之《春秋》。

是阴阳消息之行也以至于诚伪邪正之辩也,一也;皆所谓心也,性也,命也。

通人物,达四海,塞天地,亘古今,无有乎弗具,无有乎弗同,无有乎或变者也,夫是之谓六经。

六经者非他,吾心之常道也。

故《易》也者,志吾心之阴阳消息者也;《书》也者,志吾心之纪纲政事者也;《诗》也者,志吾心之歌咏性情者也;《礼》也者,志吾心之条理节文者也;《乐》也者,志吾心之欣喜和平者也;《春秋》也者,志吾心之诚伪邪正者也。

君子之于六经也,求之吾心之阴阳消息而时行焉,所以尊《易》也;求之吾心之纪纲政事而时施焉,所以尊《书》也;求之吾心之歌咏性情而时发焉,所以尊《诗》也;求之吾心之条理节文而时著焉。

所以尊《礼》也;求之吾心之欣喜和平而时生焉,所以尊《乐》也;求之吾心之诚伪邪正而时辩焉,所以尊《春秋》也。

盖昔者圣人之扶人极、忧后世而述六经也,犹之富家者之父祖,虑其产业库藏之积,其子孙者或至于遗忘散失,卒困穷而无以自全也,而记籍其家之所有以贻之,使之世守其产业库藏之积而享用焉,以免于困穷之患。

故六经者,吾心之记籍也;而六经之实,则具于吾心,犹之产业库藏之实积,种种色色,具存于其家;其记籍者,特名状数目而已。

而世之学者,不知求六经之实于吾心,而徒考索于影响之间,牵制于文义之末,硁硁然以为是六经矣;是犹富家之子孙,不务守视享用其产业库藏之实积,日遗忘散失,至于窭人丐夫,而犹嚣嚣然指其记籍。

曰:“斯吾产业库藏之积也!”何以异于是?呜呼!六经之学,其不明于世,非一朝一夕之故矣。

尚功利,崇邪说,是谓乱经;习训诂,传记诵,没溺于浅闻小见,以涂天下之耳目,是谓侮经;侈淫辞,竞诡辩,饰奸心盗行,逐世垄断,而犹自以为通经,是谓贼经。

若是者,是并其所谓记籍者而割裂弃毁之矣,宁复知所以为尊经也乎?越城旧有稽山书院,在卧龙西岗,荒废久矣。

郡守渭南南君大吉,既敷政于民,则慨然悼末学之支离,将进之以圣贤之道,于是使山阴令吴君瀛拓书院而一新之;又为尊经之阁于其后,曰:经正则庶民兴,庶民兴斯无邪慝矣。

阁成,请予一言,以谂多士。

予既不获辞,则为记之若是。

呜呼!世之学者,得吾说而求诸其心焉,其亦庶乎知所以为尊经也矣。

《石钟山记》

苏轼 〔宋代〕

《水经》云:“彭蠡之口有石钟山焉。

”郦元以为下临深潭,微风鼓浪,水石相搏,声如洪钟。

是说也,人常疑之。

今以钟磬置水中,虽大风浪不能鸣也,而况石乎!至唐李渤始访其遗踪,得双石于潭上,扣而聆之,南声函胡,北音清越,桴止响腾,余韵徐歇。

自以为得之矣。

然是说也,余尤疑之。

石之铿然有声者,所在皆是也,而此独以钟名,何哉?元丰七年六月丁丑,余自齐安舟行适临汝,而长子迈将赴饶之德兴尉,送之至湖口,因得观所谓石钟者。

寺僧使小童持斧,于乱石间择其一二扣之,硿硿焉。

余固笑而不信也。

至莫夜月明,独与迈乘小舟,至绝壁下。

大石侧立千尺,如猛兽奇鬼,森然欲搏人;而山上栖鹘,闻人声亦惊起,磔磔云霄间;又有若老人咳且笑于山谷中者,或曰此鹳鹤也。

余方心动欲还,而大声发于水上,噌吰如钟鼓不绝。

舟人大恐。

徐而察之,则山下皆石穴罅,不知其浅深,微波入焉,涵淡澎湃而为此也。

舟回至两山间,将入港口,有大石当中流,可坐百人,空中而多窍,与风水相吞吐,有窾坎镗鞳之声,与向之噌吰者相应,如乐作焉。

因笑谓迈曰:“汝识之乎?噌吰者,周景王之无射也;窾坎镗鞳者,魏庄子之歌钟也。

古之人不余欺也!”事不目见耳闻,而臆断其有无,可乎?郦元之所见闻,殆与余同,而言之不详;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,故莫能知;而渔工水师虽知而不能言。

此世所以不传也。

而陋者乃以斧斤考击而求之,自以为得其实。

余是以记之,盖叹郦元之简,而笑李渤之陋也。

《苦斋记》

刘基 〔明代〕

苦斋者,章溢先生隐居之室也。

室十有二楹,覆之以茆,在匡山之巅。

匡山在处之龙泉县西南二百里,剑溪之水出焉。

山四面峭壁拔起,岩崿皆苍石,岸外而臼中。

其下惟白云,其上多北风。

风从北来者,大率不能甘而善苦,故植物中之,其味皆苦,而物性之苦者亦乐生焉。

于是鲜支、黄蘗、苦楝、侧柏之木,黄连、苦杕、亭历、苦参、钩夭之草,地黄、游冬、葴、芑之菜,槠、栎、草斗之实,楛竹之笋,莫不族布而罗生焉。

野蜂巢其间,采花髓作蜜,味亦苦,山中方言谓之黄杜,初食颇苦难,久则弥觉其甘,能已积热,除烦渴之疾。

其槚荼亦苦于常荼。

其洩水皆啮石出,其源沸沸汩汩,瀄滵曲折,注入大谷。

其中多斑文小鱼,状如吹沙,味苦而微辛,食之可以清酒。

山去人稍远,惟先生乐游,而从者多艰其昏晨之往来,故遂择其窊而室焉。

携童儿数人,启陨箨以蓺粟菽,茹啖其草木之荑实。

间则蹑屐登崖,倚修木而啸,或降而临清泠。

樵歌出林,则拊石而和之。

人莫知其乐也。

先生之言曰:“乐与苦 ,相为倚伏者也,人知乐之为乐,而不知苦之为乐,人知乐其乐,而不知苦生于乐,则乐与苦相去能几何哉!今夫膏粱之子,燕坐于华堂之上,口不尝荼蓼之味,身不历农亩之劳,寝必重褥,食必珍美,出入必舆隶,是人之所谓乐也,一旦运穷福艾,颠沛生于不测,而不知醉醇饫肥之肠,不可以实疏粝,籍柔覆温之躯,不可以御蓬藋,虽欲效野夫贱隶,跼跳窜伏,偷性命于榛莽而不可得,庸非昔日之乐,为今日之苦也耶?故孟子曰:‘天之降大任于是人也,必先苦其心志,劳其筋骨,饿其体肤。

’赵子曰:‘良药苦口利于病,忠言逆耳利于行。

’彼之苦,吾之乐;而彼之乐,吾之苦也。

吾闻井以甘竭,李以苦存,夫差以酣酒亡,而勾践以尝胆兴,无亦犹是也夫?”刘子闻而悟之,名其室曰苦斋,作《苦斋记》。

《蝶恋花·醉别西楼醒不记》

晏几道 〔宋代〕

醉别西楼醒不记。

春梦秋云,聚散真容易。

斜月半窗还少睡。

画屏闲展吴山翠。

衣上酒痕诗里字。

点点行行,总是凄凉意。

红烛自怜无好计。

夜寒空替人垂泪。

《鹧鸪天·己酉之秋苕溪记所见》

姜夔 〔宋代〕

京洛风流绝代人。

因何风絮落溪津。

笼鞋浅出鸦头袜,知是凌波缥缈身。

红乍笑,绿长嚬。

与谁同度可怜春。

鸳鸯独宿何曾惯,化作西楼一缕云。